05
当周虎雄交镖时,曹震已接到仲四的密告,他不敢怠慢,立即赶到方观承家,细说经过。
“光是这件事,就能招来杀身之祸,真是愚不可及!”方观承嗟叹了一会,又问,“镖是交到谁那里?”
“仍旧是怡王府的昌贝勒。”
“那就是了。”方观承点点头。
是有话没有说出来,曹震忍不住问:“这里头什么讲究?”
“昌贝勒是理亲王的‘内务府大臣’……”
“怎么?”曹震失声相问,“连‘内务府’都有了?”
“不错。不过目前只设‘会计’‘掌仪’两司。”
“这位……”方观承平举手掌,往上提升,这个手势指的是弘昇,“最近常跟他见面吗?”
曹震自从跟弘昇办事以来,颇蒙赏识,但他常念着明哲保身那句成语,生怕惹祸,所以从端慧皇太子园寝完工之后,便跟弘昇疏远了。不过形迹也不敢太显,偶尔走动走动,此时老实答说:“他倒是常跟人问起我,而我跟他最好不见面。”
“为什么呢?”
“这,方先生难道还不明白?”
“我知道。”方观承点点头,“你也不必太拘谨。反正王爷心里有数,天塌下来有长人顶,你不用害怕。”他接着又说,“你不妨找机会常去走走,看看他那里常有哪些人进出。”
“好,我去找机会。”
等曹震辞去,方观承随即去见平郡王,细细说了曹震所做的报告,请示应该如何处理?
“自然要请旨。”平郡王面色渐形凝重,“快到图穷而匕首见的时候了。”
“我看,”方观承建议,“不如先跟十六爷谈一谈。”
“十六爷”是指庄亲王胤禄。在方观承看,他是皇帝最亲近也最信任的人。贸然请旨,面奉的上谕倘有窒碍难行之处,便成困窘,如先跟庄亲王去谈,比较有商量的余地。方观承此一建议,经过考虑,自觉必能获得同意的,谁知不然,只见平郡王不断摇头,但隔了好一会方始开口。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千万搁在心里。”平郡王坐了下来,招招手指着旁边一张椅子,示意方观承接座促膝,然后才用仅仅让他听得见的声音说,“皇上有个打算,万不得已要拿庄亲王做个筏子,所以有些事不能让他知道。”
“做筏子”亦犹垫脚石之意,皇帝又何忍将胞叔而兼“恩师”的庄亲王踩在脚下?方观承的骇异之心现于形色了。
“皇上也真是不得已……”
平郡王跟方观承谈了好些外间连想都想不到的情形,说理亲王弘皙好几次自请独对,而在皇帝面前,动辄以“东宫嫡子”自居,倨傲轻慢,毫无礼貌。皇帝的涵养功深,竟视而不见,一切都能忍住。
“好几次,理王试探,他什么时候才能接位,皇上装作不懂,不接他的茬。有一回他居然当面锣对面鼓地问了出来:‘你打算什么时候下逊位诏书?’你想,有这种事!”
“那么,”方承观问,“皇上怎么答他?”
“你倒猜一猜。”
“这是谁都猜不出来的。”方观承好奇心大起,“必是极妙的辞令。”
“也可以这么说吧!皇上答说:‘这件事你别问我,去问十六叔。他常劝我以社稷为重,别操之过急,你去问他,他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没有他的话。什么都不用提。’”
方观承把每个字都听了进去,而且在心里反复咀嚼着,只是口中不作声。
“理王信以为真,对庄亲王可是巴结得很,三天两头去请安,跟庄亲王的几个儿子,特别是弘普,拉得很近。提到接位之事,庄亲王总劝他少安毋躁。可是看样子,理亲王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的心情,皇上当然也知道了?”方观承问说,“皇上打算怎么办呢?”
“我刚才不已经跟你说了吗?”
方观承心想,逼宫太甚,皇帝会下重手。回答理亲王何时下逊位诏书的话,其实是提出警告,庄亲王劝皇帝“以社稷为重,别操之过急”,意思是皇帝本要治理亲王以大逆不道之罪,庄亲王怕因此引起变乱,动摇国本,所以劝他忍耐。同样的,庄亲王劝理亲王“少安毋躁”,亦有暗示他躁急则将招祸的意味在内。哪知理亲王全不理会,看来宫廷喋血的局面,将不可免。
想到这里,蓦然意会,皇帝是打算牺牲庄亲王,将他牵扯在这一案中,一起严办。但是不是如此,却须求证于平郡王。
“理亲王是自速其祸,十六爷无故株连,岂不太冤枉了。”
平郡王看了他一眼,深深点头,“你懂了!”他接着又说,“你记住,只是拿他做个筏子。”
此时方观承才了解真意,所谓做个筏子是借助此物,渡登彼岸,并无废弃之意。这是一条苦肉计,一时挨打,事后的酬庸必厚。庄亲王的后福无穷。
那么平郡王呢,方观承想到受恩深重,不由得要进忠告:“王爷也该乘时建功啊!”
听得这话,平郡王报以一声长叹,“唉!建什么功?”他说,“得免咎戾就好了。”
方观承大吃一惊,急急问道:“王爷何出此言?”
“你知道的,皇上最亲近的是我,连不便跟十六爷说的话都跟我说。有一回皇上跟我说:‘你最好能把这个麻烦化解掉。’我说:‘臣也是这么想,容臣跟十六爷商量看。’哪知皇上连连摇手:‘不,不!这件事不能让他知道。’你想,十六爷是其中的关键人物,不让他知道,这个麻烦怎么能化解掉?”
方观承这才省悟,庄亲王是皇帝藏在身背后的一把刀,要借来杀理亲王的。领会到此,心生警惕,很想劝平郡王多加小心,但毕竟还是忍住未说。
沉默了好一阵,方观承把话题又拉回轿围上,“照仲四所形容的绣件来看,应该是一顶软轿。”他问,“莫非是关起门来做皇帝?”
皇帝的“乘舆”有好几种,软轿不出宫门,只在宫中使用,所以方观承有“关起门来做皇帝”的疑问。平郡王也觉得此事深可注意,叮嘱方观承跟内务府大臣海望去接头,设法打听——雍正年间海望当工部尚书时,训练了一批密探,表面的身份是工匠,利用修缮王府的机会,穿堂入室,刺探机密,颇有收获。不过海望非常谨慎,知道他还有这样一个秘密差使的人,在举朝的王公大臣中,不会超过十个。方观承也只是略有所闻,不敢跟人去谈,此刻自然是证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