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终于用各种旁敲侧击但非常谨慎隐秘的手段,探出了理亲王弘皙的真意。原来他进这顶明黄软轿,是打算着皇帝会认为这是个笑话,拒而不纳,这一来弘皙便可以号召了,说皇帝退回这顶软轿,表示承认他不久即可接位,有资格用明黄色。当然,他亦盘算过,皇帝在拒而不纳的同时,会不会公然训斥?他预料皇帝不至于这样做,万一真的这样做了,他也有最后的打算,索性敞开来闹一场。
打听了这段内幕,皇帝对造膝密陈的平郡王说:“到了推车撞壁的地步了,你看怎么办?”
“请皇上的旨意,是否臣跟庄亲王商量了再来回奏?”
“不必。”
听得这两个字,平郡王知道皇帝的意向了,是决定要拿庄亲王“做筏子”。因此,平郡王很快地又说:“不能再姑息了!请皇上乾纲独断,臣必谨遵旨意办事。”
“嗯,嗯。”皇帝点点头说,“你找讷亲去商量,看有什么妥当的主意。”
这讷亲姓钮祜禄氏,隶属镶黄旗,是皇帝除了庄亲王与平郡王以外,最信任的满洲勋臣。他的曾祖父名叫额亦都,十九岁时结识二十二岁的太祖,一见倾服,矢志追随。太祖将一个族妹嫁了给他,以后又做了儿女亲家,是这样的至亲,所以额亦都为了效忠太祖,行事亦非常情所能测度,他有个庶出之子,骁勇善战,但额亦都看出他桀骜不驯,将来也许会叛乱,竟大义灭亲,亲手杀了这个儿子。
额亦都的儿子很多,第十六子名叫遏必隆,是世祖驾崩时的“四顾命”之一,又是圣祖元后孝昭仁皇后之父。讷亲便是遏必隆的孙子,十几岁时便得世宗的重用。
讷亲之父名叫尹德,原来只是一名子爵。讷亲祖父遏必隆的公爵,原来已由尹德的侄子阿尔通阿所承袭,但在康熙末年及雍正即位之初,对于皇室之间的明争暗斗,作为椒房贵戚的阿尔通阿,对世宗所表示的忠诚不够,因而被革了爵,改由他的伯父尹德承袭。
只是尹德捧日有心,效劳无力,因为年纪衰迈了。雍正五年四月,在世宗的暗示下,上奏告病,请以其子承袭公爵。他有两个儿子,长子策楞已由御前侍卫外放为广州将军;次子即是讷亲,年未弱冠,尚待历练。照常理说,应由策楞以长子的身份袭爵。可是当时的四阿哥,也就是现在的皇帝,认为讷亲年少气锐,勇于任事,值得培植。世宗接纳了他的意见,于是原为笔帖式的讷亲,一跃而为二等果毅公,授为散秩大臣,命在乾清门行走;雍正九年特授为御前大臣,兼管銮仪使,成为皇帝的近臣。再两年派为军机大臣,居然列于重臣之列。
及至当今皇帝御极,讷亲更加飞黄腾达了,管镶白旗旗务,兼理内务府事务,不久又授为领侍卫内大臣,协办总理事务,原来的差使照旧之外,复又晋为一等公。乾隆二年迁为兵部尚书兼议政大臣,而又兼管户部三库及圆明园事务,好在他年轻力壮,不怕辛苦,而且也不好声色货利,所以才具虽短,皇帝还是极其信任。
可是王公大臣对讷亲却都不怎么欣赏,因为他赋性刚愎,而且少年得志,不免骄倨,更因为以清廉自命,误解了“无欲则刚”这句成语,以为不要钱就可以颐指气使,因而爵位较低的满汉大臣,对他都很头疼。
平郡王当然不必忌惮,只是意见不合之时居多,也不大愿意跟他打交道。面奉上谕以后,当即率直回奏:“臣派方观承跟讷亲去密商,如何之处,臣明日面奏。”
得到皇帝的同意后,平郡王一回府便将方观承找了来,告诉他有这回事,又说:“我已经面奏过皇上,你去见他,也就等于钦派了,不必怕他。还有他养了好几条西洋大狗,你要小心。”
方观承笑了,“讷公我不怕,他的西洋大狗我更不怕。”他说,“我见过许多。”
“啊,啊!”平郡王想起来了,“不错,不错,你经历得多了。”
方观承关外省亲,南北长行七次之多,被好些豪门巨族的看家狗咬过,久而久之,学会了一套驯狗的方法。到得讷亲府上,只见他对四条一拥而上、作势欲扑的巨獒,这面摸一摸头、那面探一探项下,四条其大如犊的狗都乖乖地摇着尾巴安静了下来。
这一下,先就让讷亲的护卫倾服了,“方老爷真有你的!”一个个翘着拇指称赞,然后动问来意。
“我来见讷公,有极要紧的事谈。”方观承又说,“只能跟讷公一个人谈。”
这话一传进去,讷亲知道方观承的分量,当即在他一座有“西洋大狗”守卫的院落中接见。
“方观承,”讷亲向来是这样连名带姓叫汉官的,“你来干什么?”
“我来送一件大功劳给讷公。”
此言一出,讷亲的态度不同了,“请坐!”也向外喊道,“看茶。”
进来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厮,为宾主奉茶以后,站在讷亲身后不去,方观承便不开口。
“有话请说。”
“法不传六耳。”
讷亲一时没有听懂,想了一下才明白,转脸对那小厮说:“你出去看住垂花门,不准人进来。”
等小厮走远了,方观承方始开口:“讷公,有人打算进一顶明黄软轿,恭祝万寿,讷公你听说了没有?”
“没有啊!”讷亲答说,“这可是新鲜事,那是谁啊?”
“想也想得到的。”
“你这一说,我明白了,必是郑家庄的那位。”
这是指理亲王——雍正元年,世宗为了隔离废太子胤礽,命内务府在山西祁县郑家庄修盖房屋,供胤礽居住,弘皙为了侍奉父亲,同时移居郑家庄,直到胤礽病殁,方始回京。
“他进这么一顶轿子,总有个道理吧?”讷亲问说,“是不是有意犯上?”
“讷公问得好。照讷公看,等他进了这顶轿子,皇上应该怎么样?是赏收呢,还是退回给他,或者严旨训斥?”
“你也问得好。”讷亲沉吟了一会说,“既然你说要送一件功劳给我,你就干脆说吧,我应该怎么给皇上效力?”
“先发制人。”
“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讷亲问道,“这是谁的意思?平郡王?”
“是的。”
“庄亲王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连他都不知道?”讷亲有些踌躇了,“这件就难办了。”
“难在何处?”
“投鼠忌器,会牵累庄亲王。”
方观承知道讷亲虽然骄倨,但亦识得利害,庄亲王是不敢得罪的,看样子非搬出大帽子来不可了。
“讷公,平郡王不是鲁莽的人。他叫我来跟讷公商量,当然事先琢磨过,有把握不致牵累庄亲王。你请放心。”
弦外有音,约略可辨,讷亲心想,这样的大事,平郡王当然要面奏请旨,至少经皇帝默许,才敢这么做。于是他说:“好吧,请你再说下去。先发该怎么发?”
“第一,讷公要马上多方面打听,到底有哪些人跟郑家庄的那位同谋;第二,要找个人,当然是要宗室,肯出头首告。”
“嗯,嗯,还有呢?”
“还有,就是要隐秘。”
“这当然。”讷亲想了一下说道,“你说要隐秘,最好你来帮我的忙。”
“我天天在‘南屋’,讷公随时招呼我好了。”
“南屋”是军机章京治事之处,相对军机大臣入直的“北屋”而言。讷亲摇摇头说:“那里人多,怎么谈得到隐秘?而且我也不能老找一个人说悄悄话,你想呢?”
“是!”方观承问道,“那么,讷公有什么高见?”
讷亲不答而问:“你的底缺是内阁中书不是?”
“是。”
“我跟平郡王谈过,应该保你升升官才是。他说,你不愿意,有这话没有?”
方观承何尝不愿意升官?但因平郡王不愿显出怙权的痕迹,而他跟平郡王的关系,朝中无人不知,能当军机章京,已颇有正途出身的同列在妒忌,如果再由平郡王的保荐而升官,更遭人妒,对他自己对平郡王都觉不妥,所以曾坦率辞谢。
此时讷亲问到,自不必细说其中的委曲,只老老实实答一声:“有这话。”
“为什么呢?”
这下不能不说实话了,“我怕有人在背后说闲话,说平郡王培植私人。”他又加了一句,“不论如何,我不能不顾平郡王。”
“好!”讷亲跷起大拇指说,“你是有良心,识好歹的。我更要保你了,你到我那里来好不好?”
方观承略想一想答说:“我在南屋不也是天天伺候讷公吗?”
讷亲懂得他的意思,方观承不是不愿到吏部当司官,而是不愿出军机,因而答说:“我不是奏请把你调回部,不过底缺升一升而已。你是吏部的司官,在南屋下了班,有事到我这里来谈,就名正言顺了。”
原来是这样安排,当然可以接受,“既然如此,我谢谢讷公的栽培。”说着,捞起亮纱袍请了个安。
“不必客气,你是帮我的忙。”讷亲又说,“文选司有个郎中的缺,我明天面奏,请皇上以特旨放你这个缺。”
方观承喜出望外。原以为七品内阁中书调部升官,无非六品主事;不想竟是五品的郎中,而且是在最重要的文选司。这就不止于“连升三级”了,会邀准吗?有些疑虑,便说了出来:“讷公,这太超擢了,皇上不见得会准吧?”
“我有我的说法,一定能准。”讷亲又说,“不过暂时也许不能在南屋当值,你也不必介意。等事情过了,仍旧让你回军机。”
方观承心想,这一来在平郡王就不方便了,而且日夕奔走于讷亲门下,也容易引起误会。因此,沉吟了一下,很婉转地答说:“承蒙讷公厚爱,真是感激不尽。不过讷公知道的,草茅下士,寄身荒刹,倘非平郡王识拔于风尘寒微之中,岂能有胆识贵人如讷公之今日,如果暂出军机,平郡王或者会缺望。这一层,想请讷公先跟平郡王谈一谈。”
“好!我跟他谈。”
谈到这里,只听隐隐传来“打点”之声,日正当中,是府中开饭了。方观承正待起身告辞,不道讷亲先就留他小酌。
“你在这里陪我吃饭,咱们好好谈谈。”接着,讷亲不由分说地拉了他就走。
饭开在后园假山亭子上。亭前一树桂花,开得正盛,肴馔不丰,但酒则极醇。讷亲量宏,方观承亦不弱,讷亲遇到了对手,兴致更好了。
他改了称呼,因为方观承身材瘦小,叫他“小方”,问起当年结识平郡王的经过,方观承自然据实而言。
“当时你是在那个破庙里摆测字摊?”
“是的。”
“这样说,你对此道一定精通。”
“哪里,哪里。”方观承连连摇手,“混饭吃而已。”
“你对看相、算命呢?”
“也不过懂得皮毛而已。”
讷亲沉吟了好一会,突然问道:“有个‘黄带子’叫安泰,你听说过这个人没有?”
方观承听说过,此人是太祖第九子巴布泰之后,系“黄带子”的宗室,家里设了个乩坛,常有“祖师降灵”,理亲王弘晳每每深夜微服到坛上去问事。讷亲问到此人,当然与他这天来谈的事有关,所以方观承很谨慎地答说:“我知道这个人,也见过一面,不过从没有交谈过。”
“听说这安泰喜欢谈星相命理,也爱测字占卦这类玩意。你如果能跟他常在一起谈谈,一定会有好处。”
所谓好处是什么,方观承自然知道,却故意装作不解地问道:“请教讷公,是何好处?”
“他家里有个乩坛,据说灵得很。我很想去看看,可是实在不便……”
“是啊!”方观承抓住话中停顿之处,抢先开口,“以讷公的地位,一去了会打草惊蛇。”
“正就是这话。”讷亲拿筷子蘸着酒,在桌上写了个“理”字,然后说道,“此人常到他那里去扶乩的。”
“喔,”方观承问道,“问些什么呢?”
“就是不知道。”
谈到这里,方观承觉得不能再装糊涂了,“讷公的意思是,让我到他那里去看看。”他说,“进身之阶呢?我不能硬闯了去,总得有个人带。”
“有人带还不妥。最好能找个机会,跟他搭上话,谈得投机了,让他自己邀你去。这样,就一点痕迹都不显了。”
“是,是。不过这个机会不容易找。”
“要找一定有的,等我来想法子。”
方观承亦以为是,默默地在思索如何得以有与安泰邂逅的机会。
“来人!”讷亲突然开口。
来的是讷亲的贴身跟班,名叫福子,到得席前,先替方观承斟满了酒,然后遮在主客之间,倾低身子一面斟酒,一面听候吩咐。
这是福子误会了,以为主人有什么不能让客人听见的特别交代。所以讷亲使个眼色,让福子站直了退后两步,他才说话。
“新三爷家祭祖是哪一天?”
“是,后天吧?”
“到底哪一天?”
福子细想了一会,又扳着手指数,“大后天,八月初十。”
“好。”讷亲说道,“你下去吧!我跟方老爷谈要紧事。”
“是。”福子答说,“伺候的人都在假山下面。”说完,放下酒壶,退了出去。
“肃王府的新将军,”讷亲问说,“你听说过这个人没有?”
“不是八旗的阔少吗?听说过。”
“那更好了。大后天他家祭祖‘吃肉’,你就有机会跟安泰见面了。”
“喔。”方观承点点头,在想这个机会能掌握到几成。
满洲大族,遇到应该上告祖宗的喜庆大事,总是请亲友“吃肉”,是很隆重的大宴会。方观承光是在平郡王府就经历过不下十次之多,对“吃肉”的情况,极其熟悉,想一想,认识安泰不难,但要在一起搭上话,而且有从容交谈的机会似乎不大可能。
“讷公,”他说,“‘吃肉’的规矩,我不外行,新将军就算我没有见过,只要懂礼节,闯席也是不禁的。不过,我去了,怎样能跟安泰在一起呢?”
原来满洲人请客“吃肉”,完全是主随客便的,衣冠肃贺,行完礼以后,宾客自己招邀友好,七八个人围成一圈,席地而坐,饮酒吃肉,毫无客套。已成之局,除非有熟人招呼,生客绝无硬挤入其中之理。所以,必须方观承跟安泰同时到达申贺,自己凑了上去,否则就没有跟安泰接席倾谈的可能。而况,就算能凑了上去,人家是否接纳,也还在未定之天。
讷亲听完了不作声,喝着酒静静想了一会说:“我明天通知你,要怎么才能跟安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