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 园 春
余既以太初名石,且为记。客曰:“虽命之,不可无号,号所以贵之也。”乃以己意,号之曰“苍然”。余复援稼轩例,作乐府《沁园春》一首,改名曰《苍然吟》,附于记后
石汝来前,号汝“苍然”,名之太初。问太初而上,还能记否?苍然于此,为复何如?偃蹇难亲,昂藏不已,无乃于予太简乎?须臾便,唤一庭风雨,万窍号呼。 依稀似道狂夫,在一气何分我与渠?但君才见我,奇形怪状;我先知子,冷淡清虚。
撑拄黄垆,庄严绣水,攘斥红尘力有余。今何许,倚长风三叫,对此魁梧。
【赏析】
读这首词,很容易想起南宋词人辛弃疾与“酒杯”之间的那篇奇妙对话(即《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所不同的是,此篇的发话主人,换成了百年以后的刘敏中,时正调任离家乡不远的“东平路总管”,已是年过六十的皤首老翁;答话者则是位孤傲清高的“苍然子”,说得直截些,就是块来自太古的冷傲奇石。
这奇石的出处也与众不同:元成宗大德八年(1304),友人张秀实在“百脉泉南麓土中”,偶然发现有此异石,“石四旁皆大石附而不属(连)土,周隙间宛然犹胞胎,抉其土,碎其旁石而取焉”,这太古奇石由此显露世间。友人将此石赠送词人,“置之于所居中庵之前”,顿觉古朴魁伟、气象苍然。词人大喜,因命其名为“太初之岩”,并应友人之请,又取其号为“苍然子”。
现在,他们就像初交的朋友一样,各自惊异地打量着对方。兴奋而又好奇的词人首先发话,开口即是“石汝来前”的尔汝相招,显露着一种倾盖交友的豪爽和热情。不过,这奇石的名号虽已确定,但对它的“身世”行藏终究知之甚少,故接着便是兴味盎然的叩问:“问太初(此指太古时期)而上,还能记否?苍然于此,为复何如?”你既然来自茫茫太古,那么太古以前又为何物?忽然在这里苍然显身,究竟又是为了什么?这二语问得幽渺,使眼前巨石刹那间蒙上了一重洪荒开辟时代的烟云,显得愈加神奇;它同时又问得警拔,使这块穿越时空的巨石,其显身也变得愈加蹊跷。问话至此,词人无疑等待着回答。但此石似乎颇为孤傲,只是耸立着轩昂的身形,全然不睬词人的问话。词人也不生气,即又笑眯眯地试探道:像你这样“偃蹇(高耸貌)难亲,昂藏(气昂貌)不已”,是不是对我太过简慢了些?这数语妙在通过问语展现奇石风神,既勾勒了此石之形貌,又赋之以拟人化的情感想象,明责暗赞,亦庄亦谐,顿将此石冷眼观世的清奇孤高之态写活了。然而此石依然不动声色,词人因故作生气之状推出了歇拍:“须臾便,唤一庭风雨(偏指风),万窍号呼!”你太初之石既如此冷傲,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待会儿唤来满庭清风,灌得你万窍齐号,看你还能不能三缄其口!大抵此石本有许多孔穴,故词人忽从庄子“大块噫气,其名曰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齐物论》)生发奇想,给此石开个小小的玩笑。
面对如此好奇的词人,待友又如此狂放有趣,太初之石似也隐隐被打动了。过片“依稀似道狂夫”以下,便是此石终于打破沉默所作的回答。奇石本不会说话,但风吹孔穴所发的音响,听去就颇近语声。词人用了“依稀似道”四字,正带有想象之意。作答而先呼词人以“狂夫”,好像是斥责口吻,其实颇带亲热味:冷傲之石与狂放之夫,岂非正是同调?这在答语中看得尤其分明:“在一气何分我与渠(他,此指你)?但君才见我,奇形怪状;我先知子,冷淡清虚”———太古以前我们本就都是混沌一气,又分什么我和你?只不过你到现在才见识我,故以我的偃蹇昂藏之形为奇;至于我,却早就了解你了:在冷淡利禄、清虚自守上,与我又有何异?这一番话,既是对“太初而上”问语的回答,又是对词人责其“偃蹇难亲”的反诘。吐语似有论辩色彩,骨子里全是相敬相惜之意。然后说到“苍然于此,为复何如”,此石的答复更有韵致:我之所以置身此世,又岂是为了迎合世俗,求得命名、取号的“贵”宠?而恰是要“撑拄”大地,回复“绣水”(词人所居别墅附近有此水)的庄肃,以拒斥万丈红尘的浮嚣呵!其弦外之音似乎是说,倘非“偃蹇”、“昂藏”,又焉能当此大任,亏你还责我简慢、“难亲”呢。这答话充满自信,又颇带机锋,看来此石还不乏面冷心热的匡世之志哩。到了收结之处,太初之石似乎忽然记起了词人“唤一庭风雨”,逼它作答的戏语,便乘势也向词人回敬数语:“今何许,倚长风三叫,对此魁梧。”你这不开窍的狂夫呵,又何必借庭院之风,对着我魁伟之身呼叫,岂非有背于待友之道?
词人与奇石的对话,就这样在充满谐趣和哲理的笑谈中结束。读者也当然明白,这奇异的人、石对话,其实都出于词人之虚拟。那满篇的奇思,似庄似谐的问答,无非是在抒写词人忽得太初之石的一种意兴,对于世界、人生的一种感悟。奇石激发着词人的想象和思考,同时又投射着词人超拔洒脱的风神和襟抱。与这样的奇石相对,真可以傲然冷观世俗之炎凉,而忘却许多“红尘”之烦恼了。
(潘啸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