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龙 吟
平章三十年来，几人合是真豪杰？甘泉烽火，临淮部曲，骨惊心折。一老龙钟，九扉鱼钥，单车狐搰 [1] 。念河山百二，玉镡罢手，都付与，中流楫 [2] 。 快得熊罴就列 [3] ，更双龙、陆离光揭。一朝推毂，万方快睹，百年殊绝。玄菟新陴，卢龙旧塞，贺兰雄堞。看群公撑住，乾坤大力，了心头血。
【赏析】
孙承宗于天启二年（1622）督师山海关以来，整顿军伍，筑城宁远，收复失地，多所建树，诚如史载：“承宗在关四年，前后修复大城九、堡四十五，练兵十一万……拓地四百里，开屯五千顷，岁入十五万”（《明史》本传）。但由于督抚将领间持论不一，相互掣肘，兵、工二部又贻误军饷，致使战果不能扩大。加之魏忠贤在朝中专权盗柄，斥逐忠良，反诬“承宗拥兵数万将清君侧”，于是“承宗乃杜门求罢”，至天启五年“十月始得请”。从此闲居乡里，至明思宗崇祯二年（1629）始再应诏以兵部尚书守通州。此时清兵已长驱而入，直逼京畿，明王朝岌岌可危。这首词当写于承宗再度出山、临危受命之时。
词的上片抒写了他遭受排挤打击，中断了抗敌报国事业的悲慨与无奈。面对着清兵大举入侵、明朝国势日蹙的局面，词人一上来就发出了浩叹：这三十年中有几个人称得上是真正的英雄豪杰！两句以发问起头，学辛弃疾《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开头“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而能自具面貌。孙承宗投身抗清以来，目睹了太多的将领畏葸不前，只图全身自保，故有此深沉的感叹。接下来的“甘泉烽火，临淮部曲”则是以古喻今。《汉书·匈奴传》载，文帝时“匈奴复绝和亲，大入上郡、云中各三万骑，所杀略甚众……胡骑入代句注边，烽火通于甘泉、长安。”“甘泉”为宫名，旧址在陕西淳化甘泉山上。“甘泉烽火”正是写清兵已直逼京畿，危及中枢。“临淮”则是指唐代抗击安史叛军的名将李光弼，他曾出镇临淮，并以功封临淮王。他治军有方，史载：“治师训整，天下服其威名，军中指顾，诸将不敢仰视。……其代子仪朔方也，营垒、士卒、麾帜无所更，而光弼一号令之，气色乃益精明云。”（《新唐书》本传）词人走笔至此，与开头形成一大转跌，表明在沧海横流之时也并非没有力挽狂澜如李光弼者，字里行间不无隐然自喻之意。但“骨惊心折”一句又由昂扬振奋顿转为痛心疾首。江淹《别赋》中的“心折骨惊”乃因叶韵所需改易心惊骨折的语序，后人以其新警有致，遂习用之，惟此语本来形容的只是离别的伤痛，词人化用于此则表现了抗敌事业受挫的悲慨忧愤。此处的运笔真可谓一波三折，顿挫跌宕。以下则循此而铺写自己投闲置散、报国无门的抑郁、无奈之感。自己虽老态龙钟，但报国之心未泯，然而由于朝中阉竖奸佞当道，满腔的忠忱谋略却难以上达天听。“九扉”犹言“九门”，“鱼钥”则表明道道宫门都严锁紧闭。屈原《离骚》中写道：“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李商隐《哭刘蕡》诗云：“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问衔冤。”词人正是以古人的这些遭遇来倾吐自身的积愤，大有“萧条异代不同时”（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二）之慨。“单车”令人联想起王维“单车欲问边”（《使至塞上》）的诗句，词人以此形容其经营边事的孤单无援，其结果只能是“狐搰”，即徒劳无功。尽管心中仍系念着祖国的山河，但“玉镡罢手”（“镡”，古兵器，似剑而小），兵权已被剥夺，一腔报国之志只能化作如当年祖逖击楫中流时发出的誓词。
下片笔意陡转，格调奔放如快意雄风。过片处驱遣熊罴赶快陈力就列，挥舞双剑使之寒光烨烨。一派跃跃欲试的临战姿态。“熊罴”之谓勇武之将士由来已久，最早可上溯至《尚书》，此处则直接化用了《列子·黄帝》中的说法：“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帅熊罴狼豹貙（ｃｈū）虎为前驱。”“双龙”指剑，出自晋代张华与雷焕的故事，雷焕于丰城县狱地下得双宝剑，一曰龙泉，一曰太阿，一剑自佩，一剑赠张华。华死后，失剑所在；雷焕之剑传于子，其子“行经延平津，剑忽于腰间跃出堕水。使人没水取之，不见剑，但见两龙各长数丈”（《晋书·张华传》）。“陆离”，光彩斑斓。此处写剑之锋芒光彩与上片之“玉镡罢手”适成对照。“一朝推毂”三句则点明了前后判然而别的原因，原来在崇祯二年清兵直逼都城的危急存亡之秋，承宗临危受命，重掌兵柄，肩负起守卫京师的重任。“一朝推毂”，谓今日得推举重用。“万方快睹”，写朝野之振奋，国人之寄望；“百年殊绝”叹此同仇敌忾实百年以来所罕见。这一切重新鼓起了人们的信心与力量，故词意顺势而下，罗列出“玄菟”、“卢龙”、“贺兰”三处边塞重镇，意在展现明王朝的坚固防线，朝野上下的众志成城。“玄菟”，汉武帝时所置郡名，辖境相当于今辽宁东部与吉林南部。“卢龙”，唐藩镇名，地在今河北唐山承德一带，地扼河北平原通往东北的要道，曹操征辽西乌桓曾经此。“贺兰”，本为西北山名，位于今宁夏境内，宋姚嗣宗有“踏碎贺兰石，扫清西海尘”之句（释文莹《续湘山野录》）；但自从岳飞将此山写入其《满江红》词中后，“贺兰山”也就成为关涉到东北边事的一个典实了。所谓“新陴”（“陴”，城上女墙）、“旧塞”、“雄堞”，虽对三地作不同的描述，其实乃词人用互文手法总写边塞关隘之险固雄峙。经过以上的层层铺垫，词的最后揭出寄所望于群公的呼吁，与开头的感叹遥相呼应，勖勉朝臣戮力王室、共赴国难，披露出一腔忠肝义胆。
承宗之词以雄健豪迈之笔写慷慨报国之情，嗣响稼轩，豪气干云，此词足为代表。就章法而言，上片盘郁顿挫，下片流走奔泻，反映了受命前后的不同心境，对比映照，有强烈的感人效果。上片在转折跌宕中愈旋愈深，如山间溪流，冲波逆折，最后归为无奈之叹。下片则陡然振起，中间两组四字句，分别以“一”、“万”、“百”及三组地名构成，连类而下，如水流奔腾直下，势不可挡。结拍处以寄望群公挽住全词，运笔的开合顿挫间似有千钧之力，洵为有得于稼轩大声镗鞳之风的英雄豪杰之词。
（黄宝华）
注 释
[1].狐搰（hú）：《国语·吴语》：“夫谚曰：‘狐埋之而狐搰之，是以无成功。”狐性多疑，埋物地下，旋又挖出。搰，挖出；狐搰意谓作事难成，徒劳无功。
[2].中流楫：《晋书·祖逖传》：“（逖）渡江中流，击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
[3].就列：站到相应的行列、岗位上。语出《论语·季氏》：“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