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梢 青

春 望

绣岭平川

[1] ，汉家故垒，一抹苍烟。陌上香尘，楼前红烛，依旧金钿 [2] 。 十年梦断婵娟。回首处，离愁万千。绿柳新蒲，昏鸦春雁，芳草连天。

【赏析】

陈子龙《湘真阁词》为明词殿军，清王士禛称其“神韵天然，风味不尽，如瑶台仙子独立却扇时；而《湘真》一刻，晚年所作，寄意更绵邈悽恻。”（《明词综》引）至于此阕，他又评曰：“绣岭宫前，乐游原上，不胜开元盛日之思。”词题《春望》，则与杜甫“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一诗同，皆寓国破家亡之恨，词意哀婉，恻恻感人。

子龙崇祯末年（1644）曾在南明弘光朝中任职，南京失守，遁而为僧，不久受鲁王部院职衔，结太湖兵欲举事反清。此词当作于此一段时期，虽托言闺情，实则寓有爱国思想。起首三句，以怀古口吻凭吊明室的衰亡。“汉家故垒”云云，亦如唐诗人之借汉言唐，为文人常技。词人纵目远望，只见往日的锦绣山川、森严壁垒，现已埋没于一片荒烟野草之间。词人不明说清兵南下，明室衰亡，而用荒凉的意象诉诸读者的视觉，“使读之者骤遇之，如在耳目之表，久诵之而得隽永之趣”（沈雄《古今词话·词品》引子龙语）。其艺术手法是相当高明的。

“陌上”三句，进一步联系南明的现实。虽然清兵不断向南推进，而南明福王朱由崧的小朝廷却仍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被陈子龙讥为“清歌漏舟之中，痛饮焚屋之内”（《光绪华亭县志》）。词中“陌上香尘”三句，即针对这一现象而言。而唐刘禹锡《元和十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诗“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形容南京郊游之盛，亦为此词所本。“依旧金钿”四字结得有力，突出了南明君臣醉生梦死的精神状态，也含有词人对他们的谴责与愤懑。

下片转入回忆。“婵娟”，美好貌。此句盖回忆与名妓柳如是相处时一段生活。柳如是于崇祯五年前后入陈子龙等所创办的几社，子龙“教之作诗写字，婉媚绝伦”（顾苓《河东君传》）。因其“倜傥好奇，尤放诞，孝廉（子龙）谢之去”。别后多年，柳如是已嫁钱谦益，子龙犹引起“离愁万千”。所谓“绿柳新蒲，昏鸦春雁，芳草连天”，乃是以众多意象形容离愁之多。绿柳新蒲，化用杜甫《哀江头》诗：“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形容离愁之萌生茁长；昏鸦春雁，形容离愁之弥漫空际；芳草连天，则形容离愁之渐行渐远。其手法乃层层加码，宛如宋贺铸《青玉案》之“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景中寓情，情景交融，让人在优美的艺术境界中体会词人内心之痛苦。

有些学者认为陈子龙词中关涉春闺之作甚多，实乃抒“民族兴亡之感”（见陈寅恪《柳如是别传》），此说亦有道理。照此理解，则此词下片乃是状心目中的美好事物。美好事物联系上片看，可能就是祖国的山川文物，它们一旦遭受破灭，词人便产生无穷忧愁，如连天芳草和万点昏鸦了。小词的意境往往蕴藉含蓄，曲折幽深。子龙崇尚婉约隽永的词风，因此要了解其词作的内涵，必须联系他的身世和时代，并从“有寄托入，无寄托出”的角度去慢慢地玩味。

（徐培均）

注　释

[1].绣岭：山名。在陕西临潼骊山上，分为东绣岭、西绣岭。此处系以唐喻明。

[2].金钿：嵌金花的女子首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