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 江 仙
逢 旧
落拓江湖常载酒,十年重见云英。依然绰约掌中轻。灯前才一笑,偷解砑罗裙。 薄倖萧郎憔悴甚,此身终负卿卿。姑苏城上月黄昏。绿窗人去住,红粉泪纵横。
【赏析】
《国朝名家诗余·梅村词》云此词为卞玉京作。卞玉京,明末名妓,名赛,字赛赛,工小楷,能诗会画,善鼓琴。年十八,侨居虎丘。乱后为女道士装,号玉京道人。据词人《梅村诗话》里记与之交往经过,可知此词当作于清顺治八年(1651)春,卞玉京与词人“共载横塘”之时。
起首三句融身世之感与艳思浓情于一体,潜入情事。唐杜牧有《遣怀》诗云:“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此化用其意,见别后伤怀。中间“十年”句,借用唐诗人罗隐与妓云英典故。罗隐初赴举,于钟陵筵上见云英,一纪后下第,复与之相见。云英问:“罗秀才犹未脱白耶?”罗隐耻之,嘲之以诗云:“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词人以罗隐自比,含自嘲之意,见悲凉之怀。这三句词,化用前人诗句,虽层层相套,却情韵流走,如同己出,略无粘滞呆板之态。
第五、六两句,从对方处着笔,所叙乃情侣相遇后两情缱绻之状。词人与卞玉京早年有男欢女爱之事,在《西江月》、《醉春风》等酬赠之作中,甚至有“臂枕余香犹腻,口脂微印方鲜。云踪雨迹故依然,掉下一床花片”等语,极为香艳。词中“偷”字下得生动自然,别见娇羞媚人之态。砑(yá)罗,此处作者笔墨虽未免刻露,然而,“极淫亵事,偏写得如许婉丽”(陈廷焯评《醉春风》语),艳不伤雅。
过片感慨转深。词人以“萧郎”自喻、“薄倖”自责、“憔悴”自恨,将身世感慨打入艳情之中。“薄倖”并不薄情,于“薄倖”的自责、“卿卿”的呼唤和“憔悴”的形象、“终负”的怨叹中,体现出其情非得已、万般无奈的郁结情怀。抒情既深且婉,漂泊江湖的多情才士形象,言外宛然。“姑苏”一句,驰笔于景,具“超脱”(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语)之妙:当年初逢在姑苏,如今重逢又是姑苏,黄昏城头孤月依旧,情人哀乐彼此迥异!只此句铅华洗尽,宕出境界,给人回肠荡气之感。
结拍两句,是重逢遽别悲情,补足“终负”之意。词从去留双方落笔,彼此间情真意切得到充分体现。“去住”二字下得极为高妙,若只言“去”,则真成“薄倖”之人,绿窗中人的情感,便没了着落。再者,它还为最后一句写红粉佳人珠泪淋漓作了铺垫:正因为有了“绿窗”一句的“花开两朵”,才使得此处的“单表一枝”不再刻露,于露锋长引之外,带出无限思意,萧郎情怀,隐然画外。这二句两两相对,“绿”、“红”并举,流走之中,不乏整饬之感。驰情之际,犹能照顾到形式的完美,确实是大手笔的风范。
词中艳思哀感杂呈,彼此交织,相互生发;语言看似平淡,实寓多种深意,充分显示出词人出众的才华。邓孝威评此词:“总是无聊情绪,借红袖发之。以为流连金粉,非善知宫尹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也说:“一片身世之感,胥于言外见之,不第以丽语见长也。”皆以为词中似乎别有怀抱。细绎全词,婉约绵邈,要渺传情,寄兴在有无之间,其中“萧郎憔悴”及“此身终负卿卿”等语,确有身世沉浮之意,但若谓此词乃借香草美人诉家国之恨,则窃恐难避深文周纳之嫌了。
(罗立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