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 声 慢
江干观射
沙长草浅,日淡云低,天际惊堕双雕。百队红旗乱吼,白马嘶骄。却想当年霸业,笑钱镠、终是儿曹。秋江迥,只闲抽铁弩,慢射银涛。 似尔少年雄发,正风惊玉勒,雪冷金刀。夜半读残黄石,虎哭猿号。怕杀秋霜入鬓,枉临风、赋尽牢骚。回头望,暮云平、且醉浊醪。
【赏析】
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八月,洪昇因在孝懿皇后丧服期间上演《长生殿》遭弹劾革职,三十年返回故乡杭州。此词作于晚年归居杭州后。小题为“江干观射”,是词人在钱塘江边观赏射箭时的所见所感。
“沙长草浅,日淡云低,天际惊堕双雕”。一起三句,展现射箭英雄的非凡身手。深秋时节,钱塘江畔,日暗淡,云低沉,长长的沙滩,浅浅的衰草,悠悠伸向远方。广袤的天际,一双劲雕坠落。不言射雕手是何许人也,也不言其如何搭箭,如何张弩,如何瞄准,如何发射,只言射箭的结果———“堕双雕”,而射雕手英武神勇的形象已自突现。他箭技超妙,膂力强劲,直使人遥想北朝长孙晟一箭双雕的旧事。《北史·长孙晟传》云:“尝有二雕,飞而争肉,(摄图)因以箭两只与晟,请射取之。晟驰往,遇雕相攫,遂一发双贯焉。”时人闻其弓声,谓之奔雷;见其走马,谓之闪电。词人着一“惊”字,直现射雕手奔雷闪电之势,也状出观射者的惊奇、惊叹之态。一笔两到,词笔亦可谓一箭双雕。
“百队红旗乱吼,白马嘶骄。”接着两句,承上“惊”字,更写观猎场景,侧面烘托射猎场面的壮观。“百队”言随猎者之众。“红旗”不言其乱舞,而言“乱吼”,盖不仅是风展红旗,猎猎作响,更有随猎者和观猎者的狂欢乱吼。“白马”为射雕手所骑。不写“百队红旗”簇拥下的射雕者,只写其座下白马的嘶鸣逞骄,其不同凡响的风神意态自不难想见。“红旗”、“白马”,色彩鲜艳;“乱吼”、“嘶骄”,声响震天。声色相映,场面浩大、壮阔,写尽出猎声势。其情其景,唯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所写“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庶几近之。若言差别,只是一射虎,一射雕,一亲射,一观猎而已。
“却想当年霸业,笑钱镠、终是儿曹。”又三句以五代吴越王钱镠射潮筑塘的往事相映衬,极言射猎气势的宏大。钱镠,五代吴越人,唐昭宗时拜为镇海镇东军节度使,赐铁券,拥兵两浙,统十二州。旋封越王,又封吴王。唐亡,受后梁太祖之封,称吴越国王,为十国之一。“霸业”,谓钱镠称吴越王事。相传钱镠有射潮筑塘的故事。《宋史·河渠志》载:“淛(浙)江通大海,日受两潮。梁开平中,钱武肃王始筑捍海塘,在候潮门外。潮水昼夜冲激,版筑不就,因命强弩数百以射潮头,又致祷胥山祠。既而潮避钱塘,东击西陵,遂造竹器,积巨石,植以大木。堤岸既固,民居乃奠。”“儿曹”,儿辈,此处含藐视义。当年钱镠的霸业,在词人看来,终究难与射雕壮举媲美。夸饰其辞,旨在赞美射雕英雄的卓尔不群。
“秋江迥,只闲抽铁弩,慢射银涛。”三句承“儿曹”之诮,转写射手效仿古人射涛的意气、神态。宋范坰林《吴越备史·武肃王》载:“八月,始筑捍海堤。王因江涛冲激,命强弩以射涛头,遂定基,复建候潮、通江等城门。”当年钱镠射涛,情势危急,不容许丝毫的放松。而今弯弓射涛,秋深江远,只见那人悠悠地抽出铁制的弓弩,缓缓地瞄向银白色的波涛,轻轻地把利箭射出,从容不迫,真不可同日而语。称钱镠“尔曹”,实不为过。冷静的描摹中,渗透词人热烈的赞誉之情。
“似尔少年雄发,正风惊玉勒,雪冷金刀。”过片由人及己,回想自己英年的风采。“玉勒”,代指马。杜牧《夏州崔常侍自少常亚列出领麾幢十韵》有“别风嘶玉勒,残日望金茎”句。“金刀”,指刀剑。当年,词人也曾雄姿英发,才华横溢。骑马奔驰,如惊风掠过旷野;抽剑挥舞,如白雪冷光四射。读之,一股“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李贺《南园》其五)的英迈之气,拂拂而生。
“夜半读残黄石,虎哭猿号。”接二句展现词人早年的雄心。“黄石”,指秦隐士黄石公授与张良的兵书《黄石公三略》,读此书“可为王者师”。张良展读其书,遂辅佐汉高祖刘邦以定天下。“夜半读残”,刻苦攻读的情状跃然纸上。“虎哭猿号”,描绘环境的凄凉悲戚。词人自幼接受正统的儒家教育,又颇与明遗老交游,受到遗民思想的熏染。他的《京东杂感》诗即有“胜国巡游地,孤城有废宫”句,凭吊故国;那么,夜读兵书,立志为王者师,恐怕也多少蕴含兴亡之恨吧。
“怕杀秋霜入鬓,枉临风、赋尽牢骚。”又二句由忆昔转而抚今,喟叹衰年无成,徒有牢骚满腹。“怕杀”二字,写尽词人心事。一怕“秋霜入鬓”,两鬓染霜,渐入老境;二怕“枉赋牢骚”,心中抑郁,无以排遣。当年的雄心壮志,如今化作秋霜染白鬓发,纵然临风赋诗填词,写尽牢骚也枉然,毕竟社会政治现实太残酷、太无情了。
“回头望,暮云平、且醉浊醪。”结拍以回头眺望暮云和以浊酒自醉的无奈和颓唐,为自我写照。“浊醪”,是用糯米或黄米制成的酒,较混浊,往往在穷困潦倒时饮用。“回头”两句用王维《观猎》“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意。但同是观射雕的所在,同是回头望的时刻,同是暮云平的景色,两人的心境却是迥然不同的:盖一闲适,一忧愁;一得意,一潦倒也。
江岸的一次寻常观射,竟勾起词人偌大的感慨!实乃心有抑郁,不得不发。赞他人武艺超妙,实为表达自己当年的豪情;追忆当年壮志,实为抒写今日的愤懑。词中以北朝长孙晟一箭双雕与眼前的“惊堕双雕”相映衬,又以吴越王钱镠强弩射潮与眼前钱塘江干少年的“慢射银涛”相对比,更以王维观猎与自己观射相照应,意象丰满,诗思开阔,引发联翩浮想,读来兴味盎然。词人性疏狂放浪,喜“指古摘今”(徐麟《长生殿序》),晚年时或“狂态复发,解衣箕踞,纵饮如故”(尤侗《长生殿序》)。此词正为其传神写照,藉之可窥彼狂放不羁的个性。
(吉明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