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 遇 乐
燕子矶同韬荒兄观剧 [1]
陡起千寻,嶙峋突兀,涛舂万古。晚景融怡,艑郎却指,日落波平处。芦洲一带,柳堤数折,人与凫鸥并住。还怕向、绝顶凭凌,沉沉愁满烟雾。 隔船遥听,哀丝豪竹,月影胧胧轻护。村落难寻,微风吹递,近转矶头路。开元弟子,郭郎贺老,剩想衣冠南渡。也抵得、商女歌残,凄凉玉树。
【赏析】
这首词写作者与其从兄查容在南京燕子矶观剧时之所见、所想,作于康熙十八年己未(1679)夏。上片着力描绘燕子矶的险峻形势与江滩上的清幽景致。“千寻”极言山势之高,“嶙峋突兀”则是刻画其险峻。“涛舂万古”,谓长江滚滚大浪千百年来不断地冲击着燕子矶,同时,也意味着长江以其汹涌的波涛荡涤尽古今的兴废成败。特别是在古都金陵,多少隔江而治的帝王,多少叱咤风云的豪杰,似乎都随着长江波涛的激荡而逝去。在对山形江流所进行的描绘中正暗寓着沉重的历史思考。接下去笔锋一转,展现出一幅轻松的长江晚景图。这是远处的长江,是暮色下恬静的长江。正在词人欣赏另一副仪容的长江之时,驾舟的船工又指向一处引人入胜的景物。于是,在落日余辉之中,词人的视野中又出现了与“嶙峋突兀”的山形成对比的风平浪静的江洲,与屡经兴废的古都金陵形成对比的渔村。“芦洲”三句,写渔村的恬静闲适。长着大片芦苇的江中沙洲,曲折的堤岸和岸边的柳树,掩映着一带水乡。在这画面中词人着意点染的,是“人与凫鸥并住”的情趣。在古代诗词中,鸥的意象往往同高蹈隐逸之风,同超然物外的精神旨趣相关联。如《列子·黄帝》云:“海上之人有好沤(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鸥)鸟游。沤(鸥)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风俗通》也载仙人王乔乘双凫之事。古代诗词中也有很多关于鸥鸟的吟咏。如黄庭坚《登快阁》诗云:“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辛弃疾《水调歌头·盟鸥》:“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本篇中的“人与凫鸥并住”也表达了同样的旨趣。如此美好的渔村水乡使他心旷神怡,使他不愿再登上高处眺望滚滚东去的大江,平添一份“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的历史沉重感。“绝顶”指燕子矶的山顶,以与前之“芦洲”渔村相对比。“凭凌”,谓居高临下。这渔村虽然美好,虽然令他向往,但是,他还无法按着自己的情趣作出选择。生活要促使他走向那他并不喜欢的“绝顶”。那里缺少明朗愉悦的氛围。“沉沉愁满烟雾”,表现出他对未来之路的迷惘,也表现出他对左右自己的外在力量的烦恼。
下片从遥闻丝竹奏乐之声写起。“隔船”句谓离观剧之所尚有一定的距离,便已听到远处的乐音。“哀丝豪竹”谓他们所听到的琴音笛声悲壮动人,语出杜甫《醉为马坠诸公携酒相看》诗“初筵哀丝动豪竹”。同时也透露出所观之剧的基调。这乐音在月光朦胧、烟水迷茫间传播,作者用“胧胧”和“轻护”,将观剧的氛围置于朦胧的境地中,给人以“未成曲调先有情”(白居易《琵琶行》)之感。“村落”三句写词人想尽快到达演出之所,但路径不熟,只能循着微风吹送的音乐寻找,沿着燕子矶前的路行进。“开元”三句写戏剧的内容。“开元弟子”即梨园弟子,唐开元年间,玄宗选乐工、宫女数百人于梨园教习声乐。“郭郎贺老”为梨园俳优之首,这里代指演剧的行当和艺人。“剩想”犹言料想,乃词曲中常用语。“衣冠”为贵族的象征,“衣冠南渡”指上层贵族和政权南迁,如东晋、南宋之类。这里言词人尚未见到演出,仅从时时传来的音乐便推想剧的内容涉及衣冠南渡的故事。结拍化用杜牧《泊秦淮》的典故。杜诗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其意在“不知亡国恨”一句。这里反其意而用之。陈后主荒于朝政,终日淫乐,作曲名《玉树后庭花》,饮酒歌舞不止,竟以此亡国。词人从听戏生发感想,认为“郭郎贺老”所表演的,也只能同不知亡国恨的商女所唱的《后庭花》相类似。剧是人生,人生如剧。“涛舂万古”的不正是“郭郎贺老”在舞台上重现的历史事件与历史人物吗?
这首词上片写观剧途中所见所感,下片写对剧情的联想,笔锋一转再转。荡涤历史风云和英雄豪杰的波涛、“人鸥并住”的渔村,戏剧同历史、人生,“郭郎贺老”同“商女”,层层对比,翻出新意,给读者留下玩味的余地。作此词时,词人正遭父丧之痛,家境衰落,不得不告别家乡入幕从军,取道南京溯江而上,投奔邑人贵州巡抚杨雍建。在燕子矶观剧作此词,个人的身世困蹇与燕子矶的兴亡故事以及所观之剧的剧情已交汇成百感苍凉的情味,故能真切动人。 (许志刚)
(许志刚)
注 释
[1].燕子矶:古名胜,在今南京北郊观音门外,山石直立江边,三面凌空,形如燕子展翅欲飞,故名。形势险要,为兵家必争之地。明军取南京,即由此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