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裘换酒
为张仲冶题《雪中狂饮图》
醉亦寻常有。怪寥寥、古今数字，独传人口。西蜀东吴天万里，忽共尊前奋袖。却正是、长安雪后。僵卧碎琼呼不起，看繁星、历乱如棋走。此乐也，世能否？ 丹青早入长康手。叹图中、几番离合，未堪回首。迁客夜郎今已返谓稚存，君尚颠狂依旧。更笑我、病还强酒。宁可荒坟浇一盏，胜向它、丞相车茵呕。身外事，尽刍狗。
【赏析】
这是一首题画词。《貂裘换酒》即《贺新郎》词调的别名，画作者张仲冶即诗人、画家张问陶，他是遂宁（今属四川）人，官至莱州知府，晚年辞官，寓居吴门（今江苏苏州）。画的内容应为张问陶自己与友人洪亮吉（字稚存）雪中狂饮的情景，词人为之题画，抒发其狂放不羁、超世脱俗的情怀。
“醉亦寻常有。怪寥寥、古今数字，独传人口”，词人说，醉酒狂放之事虽常有，但能流传人口，有意义者甚少。词人以此突出画中狂饮情节的非凡，也点出了这张画的艺术价值，因为在传者“寥寥”的社会上终于有了一幅引人注目的作品。“西蜀东吴天万里”两句，谓蜀人张问陶和阳湖（古属吴国）人洪亮吉虽籍贯相距万里，但乡土距离之远并不影响他们的友情，真是有缘千里来相聚。“奋袖”一词，写出了画中人高谈阔论、意气风发的神态，进一步表明了他们是酒逢知己。既然如此，必定是千杯嫌少，主客的热情与豪放自然不醉不休。他们大醉后，“僵卧碎琼呼不起”，竟以“碎琼”般的雪花为褥。词人在此极意描绘了人物酒后的狂放。杜甫《饮中八仙歌》写贺知章的醉态说：“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词人的写法显然受杜诗的启发，但他用古诗而能点化发展，在写醉卧之后，又加上“看繁星，历乱如棋走”，说两位醉酒名士在半醒未醒时，白眼望天，看着灿烂的群星，乱纷纷如枰上棋子。这写出了人物神志的不清，盖因醉眼蒙眬而所见皆乱，但能想到如棋走，说明仍有几分清醒。他们参透了世事，认为人世是非，都如弈棋一样虚幻，于是一切悲愁烦恼，都涣然冰释，得到解脱，得到了世俗所无的快乐。可见，词人不只是写出了人物的醉态，且能进一步写出人物的内心世界的变化。“此乐也，世能否”，表现了词人对画中人的艳羡。我们可以猜想，词人一定在现实生活中有所羁绊，而想求得解脱之道，画中人物的痛饮大醉，其乐无穷，使他深有感触。可以说，画中人的情态，实际上也反映了词人自己的思想。在下片中，他的这种思想更有了直率而具体的抒发。
过片“丹青早入长康手”是对画作者的赞美。“长康”，晋代画家顾恺之的字，传说他画人物，或数年不点睛，曰“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词人以顾恺之比张问陶，赞他画艺高超。“早”字是赞其画技训练有素，造诣颇深，故画中人物才那么生动，使观画者如身历其境。下面“叹图中、几番离合，未堪回首”，词人用了一个“叹”字，说明画中故事的感人之深，同时，词人也因此由旁观者转为参与者，缩短了与画中人物的距离，与画中人同具悲欢离合的感受。“未堪回首”句表明词人的感情投入确实很深，也正说明他是画作者的知音。既为知音，对友人的遭遇和情绪自然十分同情。“迁客夜郎今已返”，词人自注：“谓稚存。”“稚存”是清学者、诗人洪亮吉的字，阳湖（今江苏常州）人，与赵怀玉（武进人）为同乡好友。官至翰林院编修。乾隆四年（1739）秋上书劝乾隆皇帝“宜勤政、远佞臣”。触怒皇帝，被流放伊犁。传说次年京城大旱，皇帝亲自书写谕旨，释令回籍，上天立即降下了甘雨。赵怀玉在此把他比作李白，“迁客”句用的正是李白被流放夜郎，遇赦而返的故事。洪亮吉在诗歌方面的成就当然不及李白，但他的傲岸之气却并不输与李白，词人所欣赏的就是这种“颠狂”。“依旧”，表明虽九死一生的刑罚危难，也不能使他屈服，愈显其刚强之性。词人在赞赏朋友之余，最后联系到自己：“更笑我，病还强酒。”字面上是自嘲，实际上是说明自己也和洪亮吉一样，亦以饮酒为乐。全不顾病体如何，可见其好酒的程度。这种不正常的嗜酒行为，已向读者暗示了他心头的块垒。只是以自嘲的方式曲曲写出，较为含蓄。不过到下句“宁可荒坟浇一盏，胜向它、丞相车茵呕”，就写得比较明白直率了。他表示宁愿做一介平民，让人在荒坟上给自己浇一盏酒，总比在官场醉酒受人训斥要强；浮沉宦海，即使有人袒护，也没有在民间那么称心。这里用了汉代丙吉车夫的故事。《汉书·丙吉传》载：丞相丙吉的车夫嗜酒，有一次外出，车夫大醉，呕吐在丙吉的车上，卫士们要训斥他，被丙吉拦住，丙吉说：“以醉饱之失去士，使此人将复何所容，西曹地（但）忍之，此不过汙丞相车茵耳。”遂不去此驭。词人用此事表明心意，同时，也以此安慰亮吉，劝他离开官场为好。结拍“身外事，尽刍狗”，用《老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之典。“刍狗”，用草捆扎成的狗，古人用于祭祀，用毕即弃，比喻天地无心，任自然之性。词人以此表明自己的旷达，并以之勉慰友人。果然，他就在青州府同知任上丁忧归里，后主讲诸书院，不复出仕。
就这样，此词以题画为材，写出了词人与张问陶、洪亮吉的友谊，他们的友谊是建立在共同的生活态度和互相理解的基础上的，因此才能深深地打动读者。古代写纵情狂饮的作品很多，这篇作品在题材上并无新意，但它写出了号称盛世的乾隆时期文人并非欢欣鼓舞的心态，而且对“罪”臣给予颂扬肯定，这实在是难能可贵的。
（吴全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