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浦
咏 秋 燕
雕梁睡稳,又西风、夜夜作秋声。吹破栖香好梦,倦羽似频惊。醉醒几番花月,到如今、只合共凄清。怎舞衣不管,平芜零落,犹自趁身轻。 误却高楼凝伫,恨天涯、消息不堪听。屈指谁怜幽独?筝柱一行平。怕是匆匆轻别,又凭他、掠尽夕阳明。算销魂无奈,有人凝恨傍帘旌。
【赏析】
燕子是我国古代诗词中经常出现的意象,一提起它便使人想起柳碧桃红,晴丝翠尾。但郑抡元笔下这只燕子却是一只秋燕,他要向我们展示的是秋天到来的感受。
这只燕子一自啄泥营垒,“雕梁睡稳”之后,便习惯于纵情享受大自然“无边花月”的温馨,它对季节的更迭、冷暖的变化似乎全然缺乏预见。直到西风凄紧,惊破了它的“栖香好梦”,它才不得不“倦羽频惊”,与天地间摇落变衰的草木一同接受那肃杀秋气的威逼,感受到来日的凄清。可是,即使如此,它至今依然不知道爱惜自己的羽毛,在天空中竟日翻飞,夸耀自己的轻俊,一任“舞衣”“零落”,铩羽“平芜”。
词的上片,作者调集了“西风”、“秋声”、“倦羽”、“凄清”、“零落”这一系列肃杀萧瑟的意象,引起了我们的感发联想,仿佛在风雨如晦的巨变前夕,居然还有人面对着“只合共凄清”的危局“醉醒”“花月”。
“犹自”一语过片,换头紧承“误却”,意脉流贯。“高楼凝伫”四字,写出多少忧思,多少企盼!盼来的却是“恨天涯、消息不堪听”。过片处的“犹自”,换头处的“误却”,使“恨天涯、消息不堪听”的“恨”字,格外加重了分量。“屈指”句说:你快要南归了,别后,谁怜我处境的“幽独”,与我相伴?好在,“筝柱一行平”———北方一群大雁,正整整齐齐向这里飞来(“筝柱”又叫雁柱)。秋燕终究是要南归的,它们似乎也不忍轻别,在夕阳即将西下的时候,依然“掠尽夕阳明”。可惜,“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唐李商隐《乐游原》),黄昏过后就是黑夜,来日大难已经无法避免。想到这里,词人百般难过,却又无力回天(“销魂无奈”),他靠着窗棂,倚着帘旌,凝恨无穷!
词在下片换头处说“恨天涯、消息不堪听”,一用“恨”字;待到结拍,又以“凝恨傍帘旌”(“帘旌”,帘端所缀的绢帛,也泛指帘幕),再着一“恨”字。三复斯言,点明词旨:这阕词是寄恨之作。
清代常州词派力主比兴寄托。郑抡元作为常州词派的后起之秀,其词作多以咏物寄怀,论者以为他最得《乐府补题》的神理。《乐府补题》多收宋末遗民词,以咏物抒发故国之思、身世之感。郑抡元这一首秋燕词,寄托的是对由盛转衰的感慨。郑作此词在清嘉庆初期,下距鸦片战争不远,风起于青蘋之末,衰飒气象已现征兆,“栖香好梦”难永,而文恬武嬉,依然“醉醒”“花月”;“天涯”“消息”,事事“不堪听”,词人怎能不恨!
如上所述,这是一首寄托遥深的咏物词。咏物以不粘不脱、不出题字为高。邹祗谟《远志斋词衷》以为:“咏物固不可不似,尤忌刻意太似。取形不如取神,用事不如用意。”郑抡元这阕《南浦》,语语写秋燕,却通篇无一“燕”字。词中“倦羽似频惊”、“醉醒几番花月”、“犹自趁身轻”、“掠尽夕阳明”、“消息不堪听”都是神形兼备涵蕴丰富的警句。尤其是“倦羽似频惊”五字,直摄秋燕之魂,不但使读之者好像看见巢中燕子冷得睡而复醒,频频紧缩羽毛的形象;而且,仿佛自身也感受到深秋之夜的凉意袭人。换头处说:“恨天涯、消息不堪听”,“消息”何所指?从何处听来?接下去紧承“屈指谁怜幽独?筝柱一行平”。“筝柱”是北雁南飞的群象,大雁一边飞一边鸣叫,暗应上句“天涯消息”,落实“不堪听”的“听”字,金针暗度,针线何等绵密!
古代词人以咏燕享誉词坛者,首推南宋史达祖、吴文英,郑抡元只不过是清代位卑名微的晚辈。吴文英咏燕之作最多,类皆抒“燕去楼空”的个人男女之情,史达祖《双双燕》咏燕词,早被定为空前绝后的大名篇,但无甚寄托,寓意不深。郑抡元这首秋燕词,则寄兴深远,有一种大哀漠漠、风雨鸡鸣的意境,比史作涵蕴更为丰厚,格调更为沉郁,具有周济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中说的那种“万感横集,五中无主”的气象。更何况,抡元所见,不幸而言中;他那种敏锐的预感,可谓独清独醒。
(赖汉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