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缕 曲

游宦成羁旅。问当时、谁人投笔，谁人誓墓？笑我频年牛马走，依旧头颅如许。休更忆、金闺故步。万里携家从薄禄，又那堪、千里抛家苦。离思积，向谁诉？ 愁来难觅高阳侣。镇无聊、编篱穿沼，移花栽树。敢学鱼湖同鹿柴，运甓漫消闲绪。但可惜、流年虚度。曾道销魂缘赋别，恨而今、魂也无销处。空怅望，碧云暮。

【赏析】

此词作于道光六年丙戌（1826）。叶乃闽人，为官河南，但性不喜仕宦，常以五柳先生陶渊明自比。此词自嘲为官无趣，叹年华流逝，功业无成，词风疏朗真率，得稼轩之一体。

“游宦成羁旅”，开篇明义，说明为官之不快。“问当时、谁人投笔，谁人誓墓”，“投笔”指投笔从戎，典出《后汉书·班超传》：“（超）家贫，常为官傭书以供养。久劳苦，尝辍业投笔叹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砚）间乎？’”“誓墓”指辞官归隐，典出《晋书·王羲之传》：“时骠骑将军王述，少有名誉，与羲之齐名，而羲之甚轻之……述后检察会稽郡，辩其刑政，主者疲于简对，羲之深耻之，遂称病去郡，于父母墓前自誓。”“问当时”几句，以设问作答，意指古来为官不快者，或投笔从戎，或誓墓而不再为官，唯自己为游宦所羁縻，既不能赴身以求仁，也不能遗世而独立。故接下来说：“笑我频年牛马走，依旧头颅如许。”自嘲只剩下一具皮囊而已。

由对现状的不满，更悔及前此的抉择：“休更忆、金闺故步。万里携家从薄禄，又那堪、千里抛家苦。”“休更忆”一笔钩转，点明往事不堪回首，“金闺”以下则顺势铺叙，以万里携家只求一份微薄的官禄明其悔意。“又那堪”，翻进一层，说明不止薄禄之难堪，千里抛家，其苦更甚。此数句由宋晁补之《摸鱼儿·东皋寓居》：“青绫被，莫忆金闺故步，儒冠曾把身误”化出，但较之晁词之泛泛而言，此词之“万里携家”、“千里抛家”更有切实感人之处。“金闺”，汉金马门，武帝时学士草拟文稿的地方，此指仕宦生涯。层层转折，愈翻愈奇。“离思积，向谁诉”，以问句蓄势，作为歇拍，因为有了前面的铺垫翻转，答案也不言自明。

上片以游宦羁旅生愁为起，以离思谁诉作结。下片则承上抒写愁思难诉、去愁无方之种种烦恼。“愁来难觅高阳侣。镇无聊、编篱穿沼，移花栽树”，数句一气贯穿，将去愁之种种设想一一道来。先是寻觅酒友（“高阳侣”，酒徒之意，《史记·郦生陆贾列传》：“初，沛公引兵过陈留，郦生踵军门上谒……使者出谢曰：‘沛公敬谢先生，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郦生瞋目按剑叱使者曰：‘走，复入言沛公，吾高阳酒徒，非儒人也。’”），借酒浇愁，但酒友难觅。无聊之间，“编篱穿沼，移花栽树”，欲以悠闲的田家生活解闷。接下来“敢学鱼湖同鹿柴，运甓漫消闲绪”，“敢学”乃不敢学，怎敢学之意。“鱼湖”不详，“鹿柴”当指王维，王有《鹿柴》诗，“鹿柴”，是王的隐居处辋川（在今陕西蓝田西南）的一个地名。“运甓”典出《晋书·陶侃传》：“侃在州（荆州）无事，辄朝运百甓于斋外，暮运于斋内。人问其故，答曰：‘吾方致力中原，过尔优逸，恐不堪事。’”指陶侃在荆州时以搬运砖瓦自励。二句谓自己不敢学王维的悠闲，而更愿像陶侃那样借“运甓”自励，聊以消解闲来情绪。“但可惜”三字一转，“流年虚度”，说明自己与陶侃相比，却是虚度了年华。下二句翻进一层：“曾道销魂缘赋别，恨而今、魂也无销处。”不仅前说种种“漫消闲绪”之不可得，在作者看来，甚至连黯然销魂之“赋别”也不可得。江淹《别赋》曾言：“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但在叶申芗笔下，游宦生涯连魂也无处可销，真是无味之极，无聊之极。由官宦之无味无聊所生之种种愁绪既不可解、不能除，无奈之中，惟有“空怅望，碧云暮”而已。结拍二句从江淹《休上人怨别》“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化出，表达期望的落空，有很深的人生感慨。以景传情，令人咀嚼不尽。

（孙 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