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下 笛
独游江亭,用玉田生《孤游万竹山中》韵
一抹荒烟,孤亭尚在,断无人处。丛芦瑟瑟,还是寻秋那时路。亭前卧柳浑相识,早耐尽、年年冷雨。却重来攀折,霜颠顾影,独行谁语? 愁绪,嗟迟暮。待归去江天,再盟鸥鹭。风尘倦旅,听蝉何事酸苦?菀枯容易都成梦,问入梦、有人醒否?剩几点晨鸦,栖老禅门旧树。
【赏析】
“玉田”是南宋词人张炎的号,其《月下笛·孤游万竹山中》抒发了作为南宋遗民的作者深沉的亡国之痛及人生如梦的空幻之感。何氏作此词时虽未亡国,但处于风雨飘摇中的清帝国也已呈朝不保夕之势。这对已步晚年,多经离乱的作者而言其悲苦之状并不比玉田差多少,故与张炎有同感也属当然。两首《月下笛》不仅韵同,词意也相去不远。何氏之作甚至比张词在萧瑟枯索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
前片只是写景。“一抹荒烟”与张词中首句“万里孤云”如出一辙,但更显衰飒,江边孤亭由此凭空多了三分冷落。“尚在”表明作者已非初次来此,与孤亭当是旧时“相识”。“断”字完全是作者的主观感受,晚秋清晨,霜冷长河,江亭固然少人光顾,但并非始终无人,而作者着一“断”字便使人有从来此处无人顾的感觉。已隐隐透出一个“空”字,为下片的议论预设伏笔。以下的瑟瑟丛芦,漫天飞花又顿使孤寂冷秋布满凄迷景象。还是这熟悉的荒径,仍是迎着扑面的秋寒,过去也曾在此徜徉,如今故地重游,亭前卧柳依然憔悴,且又不知忍受了几多凄风苦雨。满头白发的作者手折老柳,孤零零地逡巡于江亭畔,荒烟、孤亭、丛芦、寒柳如老友般默默无语,静静地与作者进行着心灵的晤谈。“霜颠”指白发如霜,覆满头顶。“重来攀折”,暗用庾信《枯树赋》转述桓温“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憔悴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叹语。何氏面对的此类萧瑟之境对普通人而言或许有耐不住的落寞,但对多愁善感的文人来说却往往能从中体会出难得的审美满足。这是饱经风霜者心灵的最佳悟境,也是历经磨难者聊以自慰的理想之所。它在使人沉静的同时似乎又昭现着某种人生与社会的真实图景。作者几度来此“寻秋”,大概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吧!
过片则在抒情中表露了作者对人生的思索与感悟。曹操在《短歌行》中曾慨叹“人生几何”、“去日苦多”。“愁绪,嗟迟暮”表达的是同一种感触。自古文人每叹“人生苦短”,岂不知人生更苦“累”,因此,“嗟迟暮”与其说是感叹老之将至,毋宁说是感叹“去日苦多”。“待归去江天,再盟鸥鹭”便是对逍遥岁月的企盼。作者似乎看穿了人生的底牌,嘈杂与热闹终究显得轻浮,惟清寂恬澹的江亭秋晨给人以沉稳安宁的心灵抚慰。就像那寒柳中的秋蝉,炎炎夏日也曾奔波左右,攀附高枝,到头来却只是满腹苦水,这不正是芸芸众生的形象写照吗?张炎当年即是王孙,家世殷盛,可转眼间已是国破家亡,落得个“闲门落叶,愁思黯然”(《月下笛》小序),其《月下笛》中的“天涯倦旅,此时心事良苦”可谓落拓人的真实表白。何兆瀛也是显宦之后,其父何汝麟乃清廷重臣,累官至礼部尚书,直军机处几四十年。其本人也曾任两广盐运使,且尤娴习朝章国故,对宦海世事应是颇有体会。可贵的是,他并没有沉沦于世故,仍保持着文人的纯真率直之气,常常以文章诗酒自娱。所以,在词的最后才发出了“菀枯容易都成梦,问入梦、有人醒否”的喝问,告诫热衷功名者谨防到头来为物伤生。“菀”,茂盛,“菀枯”,犹言荣枯。而“剩几点晨鸦,栖老禅门旧树”则形象地指明了人生的结穴正在此处,无论荣枯穷达,终究归于虚空(佛学要旨便是一个“空”字)。
对于作者的这番感悟,轻率地加以消极处世的评判并无意义,关键在于它借此揭示了人生的悲剧性本质,若是由此使读者对生命的存在有所思考,也就不枉作者的一片苦心了!
清张德瀛《词徵》评何词“如春暮柳丝,瘦无一把”,从美学的角度来看,此首《月下笛》堪当此论。
(陈伟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