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字 令
空江浪惊,凄风树鸣。梦儿作也难成,况残宵酒醒。 荒鸡恨声,寒砧怨情。雁儿不肯南征,便南飞怎生?
【赏析】
周寿昌填词尤工小令,语浅而富情致,情深而多悲切。这首《四字令》(即《醉太平》)抒写羁旅情思,意致沉挚,颇见其小令的清婉之妙。
“空江浪惊,凄风树鸣”,起笔辽远阔大,渲染一种凄戚悲凉的氛围。“空江”,指浩瀚寂静的江面。“凄风”,语本《左传·昭公四年》:“春无凄风,秋无苦雨。”这里形容气候恶劣,暗喻境遇凄凉。凄厉的秋风疾呼,浩渺的江面猛然掀起惊天的骇浪,静谧的树林回响起瑟瑟的秋声。接两句“梦儿作也难成,况残宵酒醒”,点明词人身在羁旅、残宵不寐的境况。词人日有所思,自企盼夜有所梦,让生活中难以实现的理想、希冀、祈求,一一在梦中得到满足。然而,当他有心做一个美梦时,这梦却怎么也难做成。一句“梦儿作也难成”,包含多少失意、失落与失望!下句“残宵酒醒”字面未明言“愁”,但长夜以酒浇愁的过程已暗藏其中。细细体会,“梦儿作也难成”的况味,与宋朱淑贞的“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减字木兰花·春怨》),颇有几分相似;而“残宵酒醒”的境况,比起宋柳永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雨铃霖》),似又少了几分疏柳垂岸、晓风拂面、残月当空的诗情画意,而多了些许惊浪拍岸、凄风鸣树的惊惧、烦躁和不安。一个“况”字,有愁苦,有烦恼,有无奈,传出了旅中愁绪。
下片承上“残宵”,继写“酒醒”后的所闻、所见及所思。过片“荒鸡恨声,寒砧怨情”,写耳中所闻。“荒鸡”,为三更前啼叫的鸡。宋苏轼有诗云:“荒鸡号月未三更,客梦还家得俄顷。”(《召还至都门先寄子由》)那时,荒鸡的啼鸣虽惊破了苏轼的“客梦”,但他毕竟还“还家得俄顷”;而词人有意“客梦还家”,却“梦儿作也难成”,怎能不“恨”呢?“寒砧”,指寒秋的捣衣声。唐李白《子夜吴歌·秋歌》云:“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寒砧怨情”即櫽栝其意境。远处寒砧声声,传出的不啻是万家怨妇思念征夫的绵绵之情,其中,自然也包括词人的爱妻那一片脉脉怀思。词人将征人的“恨”、闺妇的“怨”,移注入“荒鸡”的啼鸣声和“寒砧”的击捣声中,情声相生,委婉深挚。末两句“雁儿不肯南征,便南飞怎生”,写眼中所见与心中所思。雁为候鸟,每年秋分后往南飞。自古有鸿雁传书的佳话,李白也有“雁引愁心去”(《与夏十二登岳阳楼》)的隽语。然而,此时词人见到的雁儿却不愿往南飞。这“不肯”二字颇耐寻味:是雁儿不能“引愁心去”而使词人释怀呢,抑或是不愿将词人的愁情带回南方故乡,还是不忍弃愁苦中的词人而去?也许都是,也许又都不是。更有意味的是,词人并不在乎诸般猜测,只是翻过一层:“便南飞怎生?”即便雁儿南飞,又怎样呢?难道雁儿能改变这难堪的一切?这无边的愁心,无穷的愁状,无尽的愁境……其实,这“不肯”的主体不是雁,而是人,一个漂泊天涯的“雁来客”。
这首小词以状写秋声为特色。江浪拍岸声,凄风摇树声,荒鸡啼鸣声,寒砧捣衣声,声声入耳,声声惊心,不啻是一篇微型的《秋声赋》。词人又移情入声,将秋心注入秋声,使自然界的秋声更多地赋予了人文意义上的秋意。结拍两句以雁写人,亦人亦雁,人雁莫辨,“几多转折,善用曲笔,意亦翻新”(《左庵词话》),更是匪夷所思的神来妙笔。凡此种种,语秀意隽,深得清妙之致。词人曾自谓:“吾词不主故常,用自娱而已,然清妙处不减宋人。”以此词观之,诚非夸大其词。
(吉明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