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声甘州
淮阴晚渡
尚依稀、认得旧沙鸥,三年路重经。问堤边瘦柳,春风底事,减却流莺?十里愁芜凄碧,旗影淡孤城。谁倚山阳笛,并入鹃声? 空剩平桥戍角,共归潮暗咽,似恨言兵。坠营门白日,过客阻扬舲。更休上、江楼呼酒,怕夜深、野哭不堪听。还飘泊、任王孙老,匣剑哀鸣。
【赏析】
作者咸丰元年(1851)以佥判任两淮盐运分司,初至两淮。咸丰三年(1853)二月,太平军攻入扬州,四月攻克仪征、六合、浦口,势如破竹。淮阴也曾遭兵燹。十一月十七日,太平军撤出扬州,仍据守仪征、六合、瓜洲等据点。清兵收复扬州,在江北设北大营,是年冬天作者调往北大营。次年春,重过淮阴。时淮阴已成为设防重地,情况和三年前相比,已大不相同。作者抚今思昔,于晚渡淮阴后作此词,抒写重来的感受,兼志感伤时事之情。
词一开头,作者先写晚渡时跃入眼帘的两种事物———水边的沙鸥、岸旁的瘦柳。“尚依稀、认得旧沙鸥,三年路重经”,作者深情而又感慨地说:“我还依稀认得这渡口旧日的沙鸥,一转眼间,重来已是三年了。”暗示这三年之中,除了水边的沙鸥还存在之外,其余的事物,都已非复旧观,而呈现出一派荒凉的景象。接着作者以惊讶的词气,写出下面三句:“问堤边瘦柳,春风底事,减却流莺?”在三年前,这渡口堤岸两边,本是绿柳成荫,莺啼宛转,如今虽值春天,只剩几株瘦柳,憔悴临风,全然没有莺歌绿树的景象,于是作者深有感慨地说:“问问你这堤边的瘦柳,为什么在春风吹拂之下,却不见了流莺?”柳树经过战争的摧残,只剩有瘦弱的残枝,流莺无处藏身,自然不见踪影了。“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桓温语,见《世说新语》),故地重来,作者能不为之叹惋?
写了近处以后,作者纵目远观,但见“十里愁芜凄碧,旗影淡孤城”。淮阴城南,本有十里通衢,过去这里是农产品集销之处,甚是繁荣,现在却是满眼荒草,行人稀少,冷落异常,那城楼之上旌旗虚影黯淡,愈显得傍晚时分的萧条。在这暮霭沉沉的江天之中,作者听到的是远处飘来的哀怨的笛声,和那杜鹃悲啼之声并在一起,使人倍感惊心。因而以“谁倚山阳笛,并入鹃声”两句,写出此时的感受,并以此结束上片。“山阳笛”本是悼念亡友的典故,见《晋书·向秀传》。魏晋之间,向秀与嵇康友善,后来嵇康被司马昭杀害,向秀经过其山阳旧居,闻邻人笛声,感怀亡友,于是作《思旧赋》。当然,作者只是借用这个典故,表明这里也有人吹奏起竹笛,悼念在战争中遇难的故友。而杜鹃啼血,其声至哀,作者于旅途晚渡闻到鹃声,更有山阳笛声并入鹃啼声中,自然更加难以为听,更增对于时代的哀愁。
下片承前,通过对战争期间特殊情况的描绘,进一步抒发自己的感慨。天色已近傍晚,一切并未平静。作者乃于换头处,以“空剩平桥戍角,共归潮暗咽,似恨言兵”三句,告诉人们:这时所能听到的,只剩有平桥边上传来的戍角凄厉之声,和晚潮激荡之声,遥相应和。这声音仿佛在怨恨战争不能停息,人民长期得不到安宁。作者用“似恨言兵”来表达,这就和姜夔《扬州慢》所写的“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在词意的凄哀方面,却更深一层。下云“坠营门白日,过客阻扬舲”,写由于局势紧张,一到黄昏营门前白日西坠,这淮水上就戒严,不许来往船舶通过。“扬舲”,指行船;“舲”,有窗的小船。这和承平时期,这儿是一江灯火,烟柳画船、风帘翠幕的情景相比,正有天渊之别,不能不使作者产生与同时代的著名词人蒋春霖“劫灰到处,便司空、见惯都惊”(《扬州慢·癸丑十一月二十七日》)一样的感叹。“更休上、江楼呼酒,怕夜深、野哭不堪听”,这两句写既渡之后,作者心情,仍然非常沉重。本来想登上江楼,呼酒自遣,现在却以“更休上”三字警示自己,只怕登上这孤城江楼之后,那夜深时四郊野哭之声,必然要使人更加难以为听了。杜甫《阁夜》有“野哭千家闻战伐”之句,表明战争一起,这郊野中就会引发黎民痛哭之声。老百姓有谁不意识到战争的残酷呢?何况此时战争已延续多年,“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之四方”,征兵征饷,严加紧逼,四郊多垒,民不聊生,这野哭的惨况,更是难以避免的了。
“还飘泊、任王孙老,匣剑哀鸣”,最后三句,作者归结到自己,表示这次重到淮阴,乃是迫于公务,为薄官所驱,并非出于自己的心愿。目睹因战事带来的诸种凄惨的景象,自己也并无回天之力,王孙公子,只好任其在漂泊中老却此身,纵使匣剑长鸣,只有徒增悲慨而已。
从作者的出身和处境而言,他是不会同情太平军的,但他厌恶战争,希望战争能早日平息,则又是当时一般知识分子的共同心愿。在他的《采香词》中,反映战争现实的词篇有《声声慢·袁江感怀赠江佩之》、《忆旧游·与蒋鹿潭话黄鹤旧游》、《凄凉犯·己未除夕》等,都寄寓伤时感事之情,可见作者对时局是非常关心的。
从作者的词风来看,此阕写得凄婉精警,从实际情况着笔,展示心灵上的感受,随着视觉听觉的逐步扩大,感受也逐步深沉,使读者如临其境,受到深刻的感染。下片以“更休上、江楼呼酒”两句之虚笔作结,而虚中寓实,更使人有余音不绝之叹。
(马祖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