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 凉 犯
十二月十七日夜,大寒,读书至漏三下,屋小如舟,虚窗生白,不知是月是雪?因忆江南夜泊,雪压篷背时光景,正复似之
短檐铁马,和冰语、敲阶更少残叶。鼠声渐起,芸编倦拥,酒杯添渴。疏灯晕结,觉霜逼、帘衣自裂。似扁舟、风来柁尾,野岸冷云叠。 回首垂虹夜,瘦橹摇波,一枝箫咽。窗鸣败纸,尚惊疑、打篷干雪。悄护铜瓶,怕寒重、梅花暗折。却开门,树影满地压冻月。
【赏析】
蒋鹿潭词,学者于其小令称赏无异言,于其长调则或有微词,如谢章铤云“鹿潭长调颇觉郁晦”(《赌棋山庄词话续编》,王国维云“长调唯存气格,……超逸不足”(《人间词话删稿》)。但这首《凄凉犯》可称其长调中的杰作。陈廷焯《词则》评曰:“此词清绝,警绝,读之觉满纸有寒色。”
此词全写词人某日半夜忽然生出的心理错觉,即词前小序所说“屋小如舟,虚窗生白”。人在屋内夜读,恍然如处身荒江扁舟之中,此种词境,如况周颐所说常得之于“人静帘垂,灯昏香直”,“据梧冥坐,湛怀息机”之时,此种词心,即“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乃是“忽有匪夷所思之一念,自沉冥杳霭中来”(《蕙风词话》)。且看词人是如何在恍兮惚兮的错觉之中来写其词心之真的。
上片从室外写起:“短檐铁马,和冰语、敲阶更少残叶。”这是大寒之景。隆冬时节,屋外冰天雪地,屋檐上悬挂的“铁马”(铁铃)与水凝成的冰凌相互撞击,于静夜益显清脆入耳,而残叶飘落于台阶的沙沙声更见稀少了。然后词笔转入室内,展现了词人深夜苦读的情景:“鼠声渐起,芸编倦拥,酒杯添渴。”鼠声渐起,说明人静鼠闹;倦拥书本,说明读书已久;酒杯添渴,说明杯中已罄。加上“疏灯晕结”,说明灯油将尽。这是一个非常真实的现实环境。词人置身其中,“觉霜逼、帘衣自裂”,霜冻得窗上的帘幕都仿佛要裂开了,原来室内同样是寒气逼人,毫无暖意可言,这是当时十分真切的生活感受。上片结句言在半梦半醒之间,神思恍惚的词人,便产生了一种错觉:“似扁舟、风来柁尾,野岸冷云叠。”(“柁”,同舵)他神游于现实处境之外,将小屋认作了扁舟,其实,这种设想,无非是词人一生天涯漂泊的生活体验凝聚而成,或许可以说,身处荒江野岸,耳闻寒风呼啸,目见冷云堆叠,词人四顾茫茫,心如不系之舟,这样一种感觉,其实正是他人生感受的一种可悲的象征……
下片,以“回首”句领起,写往昔“江南夜泊”情事,过变意脉不断。垂虹桥上夜吹箫,本是富于浪漫气息的场景,我们读风雅词人姜白石的《过垂虹桥》诗会想到他与歌女小红之间的旖旎风情,但在生活在咸丰、同治年间,亲历太平天国变乱的寒士蒋鹿潭笔下,垂虹桥之夜却成了“瘦橹摇波,一枝箫咽”,兰桡变作“瘦橹”,箫声也音调大变,变得呜咽悲凉了。使词人重又回到现实中来的触媒,是小序中说的“虚窗生白,不知是月是雪”。词人写道:“窗鸣败纸,尚惊疑、打篷干雪。”此窗为败屋之窗户,朔风敲窗,使尚沉浸在当年江上夜泊回忆中的词人,误以为是扑打船篷的冬雪了。“雪”而曰“干”,正见出词人心境的枯寂。至此,词人巧妙地将今、昔两幅画面交相重叠,是否是为了曲曲传达这样一种信息:虽然现在暂处一屋,但在潜意识里,仿佛仍然像身处江湖,有亡命天涯的漂泊感、动荡感、凄寒感?这一信息,特别包含在“惊疑”这两个字中,值得我们再三玩味、沉吟。我们读到蒋鹿潭其他词作中的句子“忘却满身清露在天涯”(《虞美人》)、“谁识天涯倦客”(《满庭芳》)、“化了浮萍也是愁,莫向天涯去”(《卜算子》),对此词所包含的信息会有更为清晰的理解。然而,虽然心头的凄寒拂之不去,沉重,压抑,一如大自然的寒冷,但人的心里总还会有理想,有希望,有对美好事物的呵护之心。“悄护铜瓶,怕寒重梅花暗折”,大概就是这种心理的表现吧。
歇拍两句:“却开门,树影满地压冻月。”“开门”这一动作,是沟通屋外与屋内的细节,表明这时词人已完全回到清醒的现实中来。词人以景结情,“树影”遥应开端的“残叶”,首尾衔接;“压”字传神,有形有重量才说“压”,有此一字,就将那无形的地上月光似乎“凝固化”了,于是月光就成了“冻月”———一个多么出奇生新的意象!以“冻”字修饰月,在唐诗、宋词中没有这种用法。这个结尾,一笔兜转,还是不离此词小序所提示的:“虚窗生白,不知是月是雪?”原来屋外映白窗纸的,不是干雪,而是冻月;冻月所透出的寒意,诚如陈廷焯所说,确令人顿生“满纸有寒色”之感。我们可以说,这首词所表现的,乃是由匪夷所思之一念(即心理错觉)所折射出的冷酷现实,以及一代寒士的凄寒心态。
(方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