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 萨 蛮
甲午感事,与节庵同作(其三、其八)
触轮夜半飞鳐恶,鱼龙曼衍潜幽壑。海蜃驾长空,寒涛战血红。 珊瑚金翡翠,滴尽鲛人泪。遗恨鹊填河,波斯得宝多。
穷鳞纵壑沧溟阔,姮娥巧计能奔月。天际动轻阴,冥鸿何处寻? 青燐飞不断,惨惨虫沙怨。江上哭忠魂,同仇粉将军。
【赏析】
发生在光绪二十年(1894)的中日“甲午海战”是中国近代史上最惨烈最悲壮的一幕,积数十年之功而成的北洋水师毁于一旦。国门洞开,举国震惊,而以慈禧太后为首的清廷当权派却不思备战,一味依赖外国干涉,企图在英、美、俄等国的“调停”下取得屈辱之和平,以苟延其摇摇欲坠的统治,有识之士对此无不扼腕,纷纷作诗撰文,表达心中的愤怒和悲苦。叶衍兰的《菩萨蛮·甲午感事,与节庵同作》一组词,忠实再现了这场战争发生的背景、过程、后果以及战争中不同人的表现,为晚清词坛留下了弥足珍贵的吟章,堪称“词史”之作。词题中之“节庵”,是诗人梁鼎芬的别号,他与叶衍兰同是广东番禺人,作有《菩萨蛮·和南雪丈甲午感事》词。
这组《菩萨蛮》词共十首,这里赏析的是第三首和第八首,分别写“甲午海战”中敌舰偷袭、大肆掳掠和清军主帅临阵脱逃、官兵殉难大海的情事,用的是象征手法。因此要理解本词词旨,必须先了解“甲午海战”的详细情形。
先看“触轮夜半飞鳐恶”一阕。
起句化用晋左思《吴都赋》成句“精卫衔石而遇缴,文鳐夜飞而出纶”,只是改“纶”为“轮”,使海战之事更为坐实。“鳐”,即文鳐,俗称飞鱼,胸鳍扩展后有如鸟翼,能跃起空中作较长距离的滑翔。清李元《蠕范》谓其“群飞水上,海人候之当有大风”。“鱼龙曼衍”为古代的一种幻戏,表演的时候,一般先在湖岸上起舞,然后再入水嬉戏,通过作雾障目,变化多端。《后汉书》李贤注:“《汉官典职》曰:‘……舍利之兽从西方来,戏于庭,入前殿,激水化成比目鱼,嗽水作雾,化成黄龙,长八丈,出水遨戏于庭,炫耀日光。’曼延者,兽名也。”这两句实指日舰乘我军不备施行偷袭。为什么这样讲呢?据史载:甲午战争发生之后,援朝清军屡战屡败。这一年八月,李鸿章派招商局轮船运兵朝鲜,海军提督丁汝昌率全队兵舰护送,返回时遭遇日舰。当时日舰悬挂的是美国国旗,而待接近的时候,突然改悬日旗,双方展开激战。结果,清军措手不及,“致远”、“扬威”等四舰沉没,丁汝昌受伤。本词起首两句正是再现这一过程。“飞鳐”之“触轮”喻我舰遭袭,而“鱼龙曼衍”则喻指敌舰诡计多端。
接下来“海蜃”两句着重勾画海战场景:空中硝烟弥漫,海水也被血染红了。这略带夸张的浓重笔墨道出了战斗的激烈和惨酷。古诗词中描绘战争场景的大多是陆战,如曹操《蒿里行》“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李白《战城南》“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等都是描写陆战凄惨景象的名句。而写水战的如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则主要是塑造“雄姿英发”的英雄形象,与叶衍兰所写“海蜃驾长空,寒涛战血红”的惨烈有很大的不同。
下片转写敌人大肆掳掠,所得的珊瑚翡翠、金银珠宝等数量很多。“鲛人”是神话中居于海里的人,相传他的泪能化成珍珠。“滴尽鲛人泪”既刻画出了敌人的贪婪,又给人欲哭无泪的伤感。这里“遗恨鹊填河”一句显得非常沉痛。七夕牵牛织女鹊桥相会于天河,本是一个美丽哀婉的爱情故事,但词人却以填河之鹊比喻死难将士之多,将全词的悲哀之情推上了一个高潮。
“穷鳞纵壑沧溟阔”一阕暗写清军主帅临阵脱逃、官兵殉难大海的惨事。
起首两句以“穷鳞”、“姮娥”分别比喻士卒和将官。“穷鳞”,失水之鱼。“姮娥”,又叫嫦娥,传说她窃其夫后羿不死之药升月。海战发生之初,敌强我弱,普通士卒奋勇抗争,但大海茫茫,生路渺渺。而一些将领却贪生怕死,乃至临阵脱逃,例如后来被正法的“济远”舰管带方伯谦当时就是因为怯战而擅自将自己的战舰驶离战场。词人这里通过对比,形象生动地刻画了战场上两种不同人的表现,楮墨之间,压抑着痛惜和愤怒的复杂感情。
下面“天际”句描绘战斗结束后的情景,大海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冥鸿”句则仍是讽刺将官中贪生怕死的逃避者,“冥鸿”,高飞的鸿雁,语出扬雄《法言·问明》:“鸿飞冥冥,弋人何篡焉。”后世一般以之比喻避世隐居之士,此处则系反用典故。或以为“冥鸿”指高才异能之士,用如唐李贺《高轩过》“我今垂翅附冥鸿”之“冥鸿”,表现作者希望有人力挽狂澜的心愿;恐怕不合作者的本意。“轻阴”,淡云,薄云,唐刘禹锡《秋江早发》:“轻阴迎晓日,霞霁秋江明”。
过片紧承“何处寻”而来,词人于细处落笔,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战场惨酷图:海面上或隐或现的磷火闪忽不定,死难将士的尸体到处飘荡,海风过处,似乎吹来他们的声声怨气。“虫沙”指死难将士,典出《抱朴子》“周穆王南征,一朝尽死,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全词至此,词人的情感一直显得很压抑和克制,但所谓愈含忍愈哽咽,终究还是要放笔直言,尽情倾吐。“江上哭忠魂,同仇粉将军”,这一结,如银瓶乍破,一泻无遗,又如颜鲁公书法力透纸背,笔力千钧,是直笔、劲笔的有机结合。“忠魂”,指“致远”舰管带邓世昌、“经远”舰管带林永升等为国捐躯的官兵。“粉将军”,谓将帅怯弱不能力战。三国魏何晏面如傅粉,被选为驸马,封为列侯,遂有“粉侯”之称,此处“粉将军”是粉侯的类比用法,指斥之意极重。
叶衍兰的这组《菩萨蛮》词在晚清词坛享有极高的地位,被称为是“词史”之作。以本文赏析的这两首而言,表现海战情景,虽用的象征手法,但词旨并不隐晦,和南宋《乐府补题》中的作品相比,词句的所指以及词人的悲凉感慨、爱憎忧愤都要清晰得多。严迪昌以为“其时岭南词当以此为压卷”(《清词史》),诚为的评。
(薛玉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