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 字 令
五月望夜偕叶兰台、杜仲容、季英登粤秀山看月
空山今古,问月明如许,百年能几?夜半犹来凌绝顶,吾辈清狂如是。城郭千家,楼台一片,都化空濛水。扶胥何处?海天风露无际。 相与茗椀分曹,蕉衫袒右,顿忘人间世。好事肯同河朔饮,但诩浮瓜沉李。叠磴云生,荒台地古,忽忽生凉意。松阴鹤睡,试凭长笛吹起。
【赏析】
词题中之“粤秀山”,即越秀山。在广州市北,上有越王台故址。明洪武十三年(1384),于山巅建镇海楼,永乐初,复建观音阁,故此山亦称观音山。叶兰台及杜氏兄弟,皆作者之友。叶衍兰,字兰台,著名词家,番禺人;杜仲容兄弟江苏无锡人,与作者同在两广总督刘坤一幕。叶氏有《水龙吟》一首记五月十五夜,偕汪瑔、杜仲容兄弟登越秀山看月之作,是同时的作品。
在作者《随山馆词》中,这首看月之作,格调甚高,他不像李太白那样“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而是偕友人共同欣赏这海天空明的夏月;不同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那样,对着月亮产生“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玄理之思;更不像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最后深致怀人的意愿;而是以清超的笔墨,自铸伟词,使人对海天月夜,产生潇洒出尘之感。
起笔“空山今古,问月明如许,百年能几”三句,破空而来,笼罩全词。作者及其友人此番看月,时间已是夜深人静,称山为“空山”,以示山之周围,一片沉寂,万籁无声,而月色通明,正当仲夏月半,天际高悬一轮圆月之际,故而以“月明如许”、“百年能几”,表示高度的赞叹。“人生几见月当头”?尽管月亮每月都有圆时,但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苏轼《水调歌头·丙辰中秋……》),人们能尽情欣赏圆月的时分,并不是很多,而在如此名山,如此宁静的夜晚,百年之间,难得遇上几次,何况同来看月的人,又都是文字知交,一时英彦呢!“夜半犹来凌绝顶,吾辈清狂如是”两句承前,表明空山赏月,已是难得,而况时间已是夜半,赏月之地又在山顶,除了我辈这等清狂之士,谁又有此雅兴呢?这两句补足了前面“百年能几”的寓意,起到烘云托月的作用。“城郭千家”等三句,极写月色清嘉,月光如水,白天喧闹的城郭,高耸的楼台,此刻都像浸沉在一片空濛的凉水中间,而且与之俱化,分不清哪是楼台哪是城郭了。作者遥望东南海域,那海边的扶胥镇,仿佛也沉浸在空濛迷茫的天际月色之中,再也辨不清它的所在。月茫茫,夜茫茫,这整个世界,都静静地,躺在无边无际的海天风露中间,天和海也都连成一体了。“扶胥”,在番禺东南三江口。韩愈《南海神庙碑》:“广州治东南海道八十里黄木之湾,三江之口,有镇曰扶胥。”即指此处。
下片笔锋一转,由赞美月色,转而写来此看月之人。作者及其诸友,并没有携酒玩月,作山巅月下之饮,而是“相与茗椀分曹,蕉衫袒右”,快意赏心,而有“顿忘人间世”之感。“分曹”,指分组就坐,“蕉衫”,指夏季穿着的凉衫。由于此刻正是南方的夏令,大家分坐品茗,虽则穿上凉衫,也还袒露右臂,以便尽情地享受些海天凉意。作者以“顿忘人间世”一句,极写清游之乐,仿佛这美好江山,美妙的月景,都归词人们所有,举凡人间世的欢乐哀愁,都不在意念之中而超然于物我之外了。然而此情此景此境,使词人产生的感受,只是“顿忘”,并非“全忘”。所以接着词人又展开遐想,而有“好事肯同河朔饮,但诩浮瓜沉李”两句,以古人消夏清事与此游相比。“河朔饮”,据《初学记》载魏文帝曹丕《典论》记有“大驾都许,使光禄大夫刘松北镇袁绍军,与绍子弟日共宴饮,常以三伏之际,昼夜酣饮,极醉,至于无知,云以避一时之暑。故河朔有避暑饮”。后以“河朔饮”指夏日避暑之饮。“浮瓜沉李”,也是夏日游宴故事。曹丕《与吴质书》:“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是说把瓜、李等果品,浸于冷水之中,食之可增凉意。这两种消暑方式,与词人偕友登越秀山看月品茗消暑,在本质上就有雅俗之不同。“河朔饮”以昏昏沉醉方式避暑,原不过是酒徒自我陶醉;“浮瓜沉李”,虽然也别有风趣,但与词人们的夜半登山,寄情于广阔无垠的天宇之内,招凉于通明的夜月普照之墟,也不可同日而语。故词人以“肯同”、“但诩”两词,对这两种方式进行否定,可见词人此刻真有“旷达千秋,超尘脱俗”之感,于是乎体验到当前的清凉世界,乃是最圣洁最美好的高境,有此清赏,庶慰生平。故接以“叠磴云生,荒台地古”等三句,即景抒情,并略示怀古之意。“叠磴”,指登山的石级。“荒台”,指越王台。越王台始建于汉初,其后,历代曾进行修葺,现仍为广州市完好的古迹。此山石磴相传为汉武帝征和年间,交州刺史罗宏所建,直通山顶。词人以“云生”、“地古”两词,表达了对古迹的关注,也是对越秀山周遭事物的具体描写。“忽忽生凉意”是说不知不觉间渐生凉意。然而词人们清兴还浓,故而留连忘返。结拍以“松阴鹤睡,试凭长笛吹起”两句,作为清游的余韵。词句亦极俊雅之致,由于夜已很深,那松阴的老鹤,此时已先入睡,不复与游人分享月光下的清趣了。但游客却清兴未阑,试图吹着长笛,再把它们吹醒,鹤是喜听音乐的灵禽。马融《长笛赋》中,就有笛声可以“仰驷马而舞玄鹤”之句。何况月下吹笛,更是一种雅事,词人们以吹笛作为余兴,是可以理解的。在同游的友人中,叶衍兰所作的《水龙吟》词中,结句亦有“横吹紫竹”之语,可见同游的伴侣,皆有相同的意趣,使此清凉的境界中,充满悠悠长笛的音响,冲破深宵的沉寂。如此作结,可谓余韵深长。至于那老鹤是否惊醒,那是另外的事了。
(马祖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