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 夜 啼
同瞻园登戒坛千佛阁
春云深宿虚坛，磬初残。步绕松阴双引出朱阑。 吹不断，黄一线，是桑乾。又是夕阳无语下苍山。
【赏析】
词作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前后的春季。作者时任礼部侍郎兼署吏部侍郎。“瞻园”即张仲炘。“戒坛”，寺名，又称戒台寺，为中国三大戒台之一，素有“天下第一坛”之誉。寺在北京西郊门头沟马鞍山上，离市区约35公里。始建于唐武德五年（622），后辽代高僧法均（1026—1075）在此建坛传戒，清时多次扩修。千佛阁为寺内主要建筑，重檐层阁，内有楼梯回旋。墙面嵌佛龛无数，均有佛像，故名之。在某个春日傍晚，作者与词友张瞻园在戒坛寺登览志感，写下此词。“春云深宿虚坛，磬初残”，词首先从视听两个方面描写佛寺的肃穆、清净和神秘。山高谷深，暮霭重锁，春云复叠，故曰“深”。挥之不去，驱之不散，春云久驻，故曰“宿”。而在举行受戒仪式的戒坛上，此时不着一物，空寂无人。诵经礼佛的唱颂已溶入春云之中，依稀可辨的一丝磬声也正离殿梁而去。“虚”既言坛，又言寺，也指磬，同时隐含人。禅语云：“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此中真意，唯有意会。于是乎，春云深宿的名寺，愈发显出佛国净土的庄严神秘。“步绕松阴双引出朱阑”这句从写寺转写自己。戒坛寺坐西朝东，依山势高低而建，寺内又“以松为盛”（《燕京岁时记》），著名者有卧龙、九龙、抱塔、梅花、自在（又名“活动”）五松。一树一态，令人叹为奇观。另有好几十株白皮松，枝干斑白，高耸入云。故词人“步绕”以寻松。而古寺藏幽隐秀的曲折之势，亦由此可见。“双引”典出宋魏泰《东轩笔录》：宋中书、枢密两处的官员，有朱衣吏二人牵马，以示荣宠。作者化用其意，既显示身份，又指自己与张瞻园携手同行，扶栏拾级登上千佛阁。
“吹不断，黄一线，是桑乾”，换头三句从李白咏庐山瀑布的诗句“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化出，语新意奇，令人玩味不尽。你看，在千佛阁上高瞻远瞩，极目天舒，视野中的桑乾河蜿蜒曲折，顽强穿行，在夕阳映照下，发出一缕黄色的闪光。它恰如悬空飘荡的一丝黄线，又细又软，且长且韧，令人担心，却又永远吹之不断。结句“又是夕阳无语下苍山”，以景写情，一个“又”字正有无限感慨。“夕阳”本无有语无语之分，有无者皆词人之主观意念。日暮古寺，磬已歇，坛空设，云滞停，河一线。对此苍茫世界，词人在问、在想：苍山如海，夕阳如血，人生又如……世事又该……万籁无声，词人无言，但此中蕴含的张力，正令人心弦紧绷。此次出游，距离庚子事变时间不远，八国联军洗劫北京，烟尘方散，记忆犹新。一向关心国是的词人恰恰在这时性耽佛学，正表明他隐隐感到清朝已如大厦之将倾，非人力可以挽回；自己纵有济世之心，亦无济于事，惟能怀绝离尘嚣之念，以参禅来解脱忧怀国是的痛苦与愤慨。因此，词人这次择寺而游，恐非信马由缰所至。但词人又何能礼空王而忘世事？登高眺远，自不免枨触于怀。词以“无语”作结，正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所感甚大，意境深远，正可与李商隐《乐游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辛弃疾《摸鱼儿》“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参看。
（何林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