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字浣溪沙

重到长安景不殊，伤心料理旧琴书。自然伤感强欢娱。

十二回阑凭欲遍，海棠浑似故人姝。海棠知我断肠无？

【赏析】

光绪五年（1879），况周颐以优贡生中举人，入京师官内阁中书。后以《会典》馆纂修，叙劳用知府，分发浙江。端方总督两江，礼致入幕。此词作于南归后重游京师时，抒写了睹物悼亡的深挚情愫。

上片叙写重访京师、理物伤情的意绪。起笔“重到长安景不殊”，道出重到京师时的感触。“长安”，唐以后诗文中常用作都城的代称，此指北京。“景不殊”，语出《世说新语·言语》：“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这里指词人重来北京，景色无异，但情形发生了巨大变化。言“不殊”，正所以言“殊”，然引而不发，惹人猜详。接以“伤心料理旧琴书”一句，仍空中盘旋，只言整理旧日琴书。琴书是文人雅士常伴左右的爱物，藉以寄托其清兴雅趣。眼前“旧琴书”，维系着词人一段美好的生活回忆，故而，睹物伤情，才有“伤心”之意。此情此景，词人只以“自然伤感强欢娱”作结，泄露情感深处的隐痛。一则是“伤感”，这是词人心绪的“自然”流露；一则是“欢娱”，这是为情势所迫，“强”而为之。前者是真情流溢，但无端受阻；后者是强人所难，却不得不勉力而为。

下片抒发凭栏凝想、观花怀人的愁情。过片“十二回阑凭欲遍”，呈示词人心事浩茫的自我形象。“十二回阑”，指曲曲折折的栏杆，十二谓曲折之多。古人思绪难平时常倚靠栏杆，藉以发抒心中块垒，如元吴纳《宿承天观用杨廉夫韵》有“十二阑干都倚遍，归心飞过大江东”句。词人心绪翻腾起伏，独自凭栏，几乎倚遍了四面八方的所有栏杆。原因何在呢？“海棠浑似故人姝”一句点醒个中原委。原来，词人凝神注视的是“浑似故人姝”的海棠。“海棠浑似故人姝”，化用唐明皇比杨贵妃为海棠的典故。《明皇杂录》载，唐明皇登沉香亭召见杨贵妃，见她早酒未醒、应召扶来的醉态，笑道：“岂是妃子醉耶？真海棠睡未足耳。”宋苏轼曾以此典对海棠花作过拟人化的描写：“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深谷。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词人以海棠为喻，亦袭用此意。“故人姝”，语出古诗《上山采蘼芜》：“长跪问故夫：‘新人复如何？’‘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词中“故人”指词人的亡姬桐娟。词人对其一往情深，同一时期《凤栖梧·过香炉营故居》词云：“记得天涯挥手去。梦逐征鸿，绕遍东华路。梁燕可知人在否，相逢也莫凄凉语。 泪眼更看门外树。欲断无肠，苦恨香骢误。最是不堪回首处，凤城西去棠梨雨。”又有《菩萨蛮》词云：“五更才得朦胧睡，梦中多少伤心事。残月乱啼乌，梦回钟动无？ 鸳衾空复暖，魂共炉烟断。何日是欢期，他生重见时。”生死睽隔，情何以堪！这里，词人以娇艳的海棠比拟其倩丽，谓之“浑似”，谓之“姝”，赞誉之情溢于言表。歇拍“海棠知我断肠无”，悄语相问，情致更为委婉深挚。只因“浑似”，词人便将海棠当作亡姬的化身，深情探询：海棠啊海棠，你可知道，我正为你愁肠寸断吗？将悼亡的满腔哀思一移之于海棠，痴心痴语，渗透真情真意。

一段难忘的旧情，刻骨铭心，但词人只道“景不殊”，只言“料理旧琴书”，只说“回阑凭欲遍”，淡淡写来，一种深深的情愫自弥漫于字里行间。然而这一切还只是蓄势造境，直至“海棠浑似故人姝”、“海棠知我断魂无”，这段朦朦胧胧的情思才飘然浮出水面：原来，“景”是当年的景，“不殊”正所以勾人遐思；“琴书”是当年的旧物，见证与亡姬琴书相伴的美好时光；“回阑”是当年与亡姬携手常游之处，“凭欲遍”正为寻觅隐埋心灵深处的珍贵记忆。于是，再细细体味词中的“伤心”、“伤感”、“强欢娱”、“断肠”，便觉更真挚感人。王国维《人间词话》云：“蕙风词小令似叔原（晏幾道），长调亦在清真（周邦彦）、梅溪（史达祖）间，而沉痛过之。彊村（朱孝臧）虽富丽精工，犹逊其真挚也。”拈出“沉痛”、“真挚”二语评骘蕙风，验之于此，可谓得之。

（吉明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