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 鸪 天

钿毂香车彼一时，黄昏璧月下琼枝。可怜寂寞春寒夜，抱影凝情却为谁？ 如此恨，奈何伊，露桃花底弄哀丝。试将海水量深浅，却那东流无尽期。

【赏析】

曾习经词擅作小令，好从花间派和北宋浑成一路风格入手，情韵不匮，有“直如万缕晴丝，袅空无尽”（狄葆贤评语）之誉。此词堪称其代表作。

在那一天那一夜那一时，用花状金片装饰车毂、用名贵香木制成车身的马车曾经驰到他的身前，她袅袅娜娜地从车上下来，就像仙宫的玉树琼枝，从黄昏时一轮圆如璧玉的皓月中降下凡尘。唉，美好的欢会如今早已事往如烟，只余回忆的温馨，只余慨叹的惆怅。在这早春寒凝大地的清夜，月光依旧那么皎洁，但她翩若惊鸿的身姿却不再出现，只有他一人伴着自己月下的孤影凝神伤情。寂寞的夜，凄凉的人，“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李白《三五七言诗》），真是可怜可悯。除了她，他还会为谁萦损柔肠啊？有着这样缠绵悱恻的相思恨，又能拿她怎么办！整夜不眠思绪悠悠，天亮了，日出了，他还坐在露井边的桃花丛下，抚着琴弦奏出哀婉的曲调。他的感情是那么深，恐怕只有大海的深度可以相比，可要是尝试将海水和相思之愁作一番比较，看看哪个深哪个浅的话，却无奈海水向东流去根本就不停下，他的痴心思慕除了她又有谁能够宽解？———词的意境就是这么郁伊凄美。

从写作手法上看，上片首二句从回忆过去切入，一开始就有摇曳生姿的情韵。词人在这两句中并没有正面描写所恋慕的女子的容貌、体态，甚至连她的装束都没有涉及，而是用衬托渲染和比喻象征的艺术笔墨来表现其雅丽纯洁，这就避免了如花间词所易引发的那种香艳的感官刺激，其形象能给人更多的美妙联想。歇拍两句转回写现在，“可怜”两字感慨系之，统管二句，其意实是“寂寞春寒夜，可怜抱影凝情却为谁”。明明是自己苦苦追忆，相思郁陶，反以“却为谁”设问，词境也更进一层，婉曲有味。下片意境语句从唐王昌龄《春宫曲》“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顾况《瑶草春》诗“露桃秾李自成蹊，流水终天不向西”变化而出。（“露桃”，语本古乐府《鸡鸣》“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谓露井边之桃。露井，没口盖的井）过片“如此”、“奈何”的妙对既有自然之趣，又具新警之思，凡笔自不易到；而“露桃”的象征意象（与李树的伴生关系）给人的印象也极其深刻。结拍两句以海水喻离别思慕之愁，显然是用唐李颀诗“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罗大经《鹤林玉露》引）的句意。而末句又与宋姜夔《鹧鸪天》词“肥水东流无尽期，当时不合种相思”深有渊源。这样的结尾，有几层意思：此情深邃如海水，广大亦如海水；此情不枯不竭，永远有一份追求的活力；但无奈事与愿违，人为世困，那种刻骨相思只能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苦恋。

词塑造出一个苦苦相思、痴心不改的情种形象，从词人所处的时代来说，或许别有寄托，若以常州派张惠言等人的读词法来作一番演绎，大约可以说有心系帝阙、忠爱缠绵之意。不过我们不作这样任意的解释，而宁愿就词论词，将之视为一首情词。但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读者对之自可发挥他们的想象力。

（庞 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