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 江 红
示 四 妹
碧海苕溪,弹指又、一年离别。看过眼、倦杨青老,怨桃红歇。相约每期灯火夜,相逢长是葵榴月。倩残灯,唤起半生愁,今宵说。 采莲沼,香波咽。斗草径,芳尘绝。痛烟芜何处,旧家华阅 [1] 。娇小凤毛堂构远 [2] ,飘零蝉鬓门楣孑。拂银檠、谱向玉参差,声声血。
【赏析】
这首词可以说是一封家书,写信者徐灿享有“南宋后闺秀第一”的盛誉。她生活在明清易代的动荡岁月,江山易主、改朝换代的种种混乱、痛苦、失落、无奈,都拨动着她敏感的心弦,触发了她深沉的感慨。她用富有才情的笔触,哀怨抑郁的声调,向远方的四妹倾诉心事,抒发家国之恨、漂泊之苦,悲情愁绪,声声血泪。“碧海苕溪”是词人家乡江南的景物地名。“碧海”是泛指,“苕溪”是特指。“碧海”出自李商隐《嫦娥》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两句。这里借用“碧海”一词,意在表达自己目前所居与亲人、与家乡隔离,好似天与地隔绝一般,非常遥远。“苕溪”是江南的水名,在今浙江湖州一带,此水夹岸多苕花,秋时飘散如飞雪,是江南的名胜之地,前人多有吟咏。词人劈头点出此地,可见家乡的景物时时萦绕在心头,不能忘怀。“弹指又、一年离别”,一个“又”字,说明词人离开家乡已经多年。年复一年,思乡之情越积越深,更何况此时正是一年之中最惹愁思的暮春时节呢?在这个时节,杨柳由黄转绿,桃花纷纷飘零。本来杨柳、桃花最能代表春天生机勃勃的特色,但是在词人眼中,杨柳已经“倦”、“老”,桃花亦已“怨”、“歇”,这是词人把自己此刻愁凄疲惫的心情移情于景,表达的是时光流逝、岁月无情的无奈感受。“相约每期灯火夜,相逢长是葵榴月”,是词人回想起少小时与四妹在一起度过的欢乐时光。那时姐妹们最盼望的是在上元日出街观灯,到处张灯结彩,游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热闹非凡。姐妹们又喜欢在五六月初夏时节结伴出游。“葵榴月”是指葵花和榴花开放的月份。“榴月”是农历五月的称呼,而葵花在农历六月开花,所以这里是泛指春夏季节,那正是适宜出游的天气。词人多么盼望能够与四妹、与亲人重逢,能够重享上元之夜、葵榴之月的欢乐时光啊!可残酷的现实却是自己远离家乡,独对残灯。回忆之中的欢乐并不能抹去现实之中的孤凄,以乐景衬哀景,过去的欢乐热闹和眼前的孤独凄凉形成鲜明的反差,越发勾引出词人的一腔心事、满腹愁绪。伴随着一盏残灯,词人感叹身世,彻夜难眠,于是她把一腔愁绪凝结成这首词,向四妹尽情地倾诉。“半生愁”的“愁”字为词中之眼,承上启下,奠定了全首词的感情基调。
下片是词人在“今宵”对自己“半生愁”的具体描述。“采莲沼,香波咽”。采莲弄棹本是江南少女最喜爱的活动,正如汉乐府所云“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可惜在愁肠郁结的词人看来,昔日荷香飘溢的水面此时却仿佛在偷声哭泣。“斗草径,芳尘绝”,斗草争胜也是古时少女最喜爱的游戏,正如司空图诗所云“明朝斗草多应喜,剪得灯花自扫眉”,可惜在愁思盘绕的词人心中,昔日春草青翠的小路如今已不见斗草嬉戏的佳人踪迹。“痛烟芜何处,旧家华阅”两句,更直接痛惜感伤自己家道的衰落。词人本出身于江南世家大族,据阮葵生《茶余客话》和钱泳《履园丛话》记载,其家曾经拥有著名的园林“拙政园”,该园今与沧浪亭、狮子林、留园合称苏州四大名园。经历了改朝换代、翻天覆地的大变故之后,世家贵族气派何存?拙政园的风采何在?每念及此,词人自然“痛”心疾首。“娇小凤毛堂构远”,“凤毛”意指拙政园是先人遗泽,其以小而全取胜,具有“芥子纳须弥”的东方园林艺术特征,故词人以“娇小”二字形容之。“堂构远”则表明拙政园现已破败荒凉,名园易主了。“飘零蝉鬓门楣孑”,则感叹自己鬓发飘零,孤苦伶仃,一家门第衰落,一蹶不振,看不到家业重振的希望。此时此刻,词人的愁绪难以排解,也无从排解,惟有轻轻推开油尽灯灭的灯架(银檠),默默操起一支玉箫(玉参差),就像那嘴角滴血仍然不住地呼喊着“不如归去”的杜鹃鸟一样,吹奏出一曲曲声声血泪的悲歌。可以预料,当词人的四妹收到这首词时,必然会像她的阿姐一样,哭得眼中流血了。
(沈时蓉)
注 释
[1].华阅:即阀阅。《幼学琼林》卷三《宫室类》:“贵族称为阀阅,朱门乃豪之第。”
[2].凤毛:本指后代身上有先人的风采,此借指先人留下的产业。《世说新语·容止》:“王敬伦风姿似父,作侍中,加授桓公公服。从大门入,桓公望之,曰:‘大奴固自有凤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