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 江 红
仆本恨人,那禁得、悲哉秋气。恰又是、将归送别,登山临水。
一派角声烟霭外,数行雁字波光里。试凭高、觅取旧妆楼,谁同倚? 乡梦远,书迢递。人半载,辞家矣。叹吴头楚尾,翛然孤寄。江上空怜商女曲,闺中漫洒神州泪。算缟綦、何必让男儿,天应忌。
【赏析】
在清代灿若群星的女词人中,顾贞立是一个最有劲爽之气的名家。这首《满江红》便是其中的优秀篇章。这首词悲凉激昂,慷慨孤傲,笔底下离别的怨恨,怀乡的情思,动荡漂泊的无奈,以及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情,如长江之水奔涌而来。
上片写送别及送别后的景况。起句便有惊人之处。作为操吴侬软语的江南女子,却使用通常的男性称谓,自言“仆本恨人”,真有一种惊世骇俗的力量。南朝梁江淹《恨赋》:“于是仆本恨人,心惊不已。”我本是失意抱恨之人,哪禁得这悲凉的秋气?真所谓“屋漏偏遭连夜雨”了。更何况,又要在这秋风之中经受离别之痛。“恰又是、将归送别,登山临水”,这里的“恰”,不是天缘凑合的兴奋,而是雪上加霜的喟叹。也许送别的场面、当事人的表情过于伤感使人不忍卒读,作者一笔宕过,却将笔触伸向背景,像是把将泪未泪的双眼,赶紧抬起,去眺望高天阔水,努力回避那伤心的场面,于是我们读者跟着看到,“一派角声烟霭外,数行雁字波光里”的寥廓。袅袅弥漫的烟霭,像是直铺到了天边,而隐约呜咽的号角之声,却还在烟霭之外,似乎把人的心,也带到了极远的地方。一行归雁,迎面飞来,将它们的身影,倒映在粼粼波光之上。心,跟着转了一个圈,又回到原处,回到了送别现场。“试凭高、觅取旧妆楼,谁同倚?”旧妆楼或许还能“觅取”,旧妆楼里曾经的许多故事,或许还能“觅取”,但往日那种并肩凭高同倚的欢快,哪里去找?怎能复制?“谁同倚”的发问,是天下独我伤心人的幽怨,是孤寂心灵不平的呐喊。
下片起头几句承上而来,转入对家乡的怀念。“乡梦远,书迢递,人半载,辞家矣”,一连几个三言短句,节奏跳跃,语音铿镪,诵之如同聆听到作者一字一哽咽的诉说。接着,词人以“叹吴头楚尾,翛然孤寄”二句,对上文作了诠释。“吴头楚尾”,今江西北部,春秋时为吴、楚两国的接界之地,其在吴地上游,楚地下游,故有此称谓。“翛然”,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样子,以“翛然”修饰“孤寄”,却凸现出女词人无倚无靠寄生于天地之间的孤凄。“江上空怜商女曲,闺中漫洒神州泪”,有道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杜牧《泊秦淮》),无知的商女实堪怜;看而今,正有闺中女子为神州沦落、山河易主洒泪的。但曲终泪尽,又有何用?“怜”也是“空怜”,“洒”也是“漫洒”。这两句,对偶工整,将世间的两种女子对举。她们处世的方法不同,但一样是不幸的。结句“算缟綦、何必让男儿,天应忌”,更有让人为之惊绝的千钧之力。“缟綦”,是“缟衣綦巾”的省语,即白色上衣与青色围裙,古时女子所穿,这里代指女子。“算缟綦、何必让男儿”,女子为什么一定不如男?这是不平之鸣,这是欲与男儿比高下的雄心壮志。联想到当时女性拘于闺阁针黹的生命状态,可以说,这一声呐喊,无疑是她们黑暗生活中的一道闪电。这已经够了,作者偏最后又着“天应忌”三字,直直地发了一声“天问”,或说是对天的警告。男尊女卑,人间的不公平,你这老天爷,该懂得忌避、懂得禁止的罢!这样的天不怕地不怕之语,放在这里,并不让人感到突兀,只觉得痛快淋漓。
郭麐《灵芬馆词话》评顾贞立词云:“语带风云,气含骚雅,殊不似巾帼中人作者,亦奇女子也。”虽不是评这首《满江红》的,但移之此词,亦甚当也。
(翁敏华 回达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