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摇红
咏鵻堂忆旧
春入华堂,玉阶草色重重暗。寒波一片映阑干,望处如银汉。
风动花枝深浅,忽思量、时光如箭。歌声撩乱,环佩叮当,繁华未断。 游赏池台,沧桑顷刻风云换。中宵笳角恼人肠,泣向庭闱远。何处堪留顾盼?更可怜、子规啼遍。满壁图书,一枝残烛,几声长叹。
【赏析】
商景兰是明末戏曲家祁彪佳之妻。《静志居诗话》对他们的家庭有所记载,说当年“祁商作配,乡里有金童玉女之目”,说他俩“伉俪相重,未尝有妾媵也”。清兵攻破江阴后,祁彪佳投水自杀,当时景兰只有四十二岁,住在梅市。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就与两个儿子、四个女儿还有两个儿媳妇,一同过起了诗文唱和的生活,每当风和日丽之暇日,便令媳女辈随身携带笔墨纸砚,走一路写一路,“葡萄之树,芍药之花,题咏几遍”。有时还有些慕名而来的访问者,特别是一些文学女子,受到她们很好的接待,一同出游酬唱,或得到她们赠送的诗作,“过梅市者,望之若十二瑶台焉”。所以景兰在家乡“名德重一时”———不光是名重一时,品德更受人尊重,“当世题目贤媛以夫人为冠”。
这首《烛影摇红》是她的代表作,作于清军攻陷南京、江阴,丈夫为国捐躯之后。起句“春入华堂,玉阶草色重重暗”,抒写词人对春的感受。“华堂”,华美的厅堂,据题我们知道指的是“咏鵻(zhuī)堂”。春入华堂,本该是繁花万点、芳菲如潮的景致,但今年映入词人眼帘的春景,却是“草色重重暗”。草色本不该是“暗”色调的,这正是词人内心阴郁、悲怅难禁的投影。重重暗的草色,已给人压抑之感,而它们又是涂抹在“玉阶”之上,让人联想起曾经有过的美好生活,思旧抚今,更加对比出眼前景象的冷落荒凉。这和李白的“吴宫花草埋幽径”(《登金陵凤凰台》)的境界浑然相似。“寒波一片映阑干,望处如银汉”,词人的双眼,又投向了水。楼台栏杆倒映在水面上,漾起一片寒光。春天的水,该不会“寒”到哪里去了的吧!那是作者心寒,心寒超过了水寒。一眼望去,像是望见了银河。那就是阻隔了牛郎织女的“银汉”么?就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古诗十九首》之十)的“银汉”么?这么说来,自己的丈夫该是在“银汉”的那一边了。如今是天各一方、永不得见了!第三句“风动花枝深浅”,深红浅粉的春花在风中摇动,让人忽地思量起,这“如箭”一般飞快的时光流逝。想当年,这一家子从不缺少游赏之乐,常常是“歌声撩乱,环佩叮当,繁华未断”。“繁华”,此可作热闹解。景兰在上片之末,写下这么几句,就让原本低沉压抑的氛围,稍稍有点振作。
下片换头由回忆往事转回现实。“游赏池台”,亦不能让人忘却家国倾覆、风云变换的时势,只令人更增“沧桑”之感。下一句“中宵笳角恼人肠,泣向庭闱远”,“中宵”,指夜半,“庭闱”,原指父母的居住之处,后代指父母。这句说:中夜的笳角之声让人烦恼不已,欲向父母哭泣,父母却远在天边。景兰自己早已为人母亲,特别是在这一个家庭遭受大难之后,更是全副重担都在她一人身上,平日里,自然是强作坚毅的,但在内心深处,她也有许多的悲苦怅恨。“何处堪留顾盼?更可怜、子规啼遍”,国已不国了,胡笳之声竟然响彻江南,更何况还拌和着子规鸟的声声哀鸣。“子规”,作为悲哀的意象,早已被诗人们反复揉进哀歌之中。景兰在这里提到可怜的子规,渲染了自己身处的悲凉气氛。情感的抒发在全词的结拍前到达了顶峰,随后急转直下,直线跌落,九九归一般地推出感慨万端的“满壁图书,一枝残烛,几声长叹”三句。踏青游览不能淡释我的沧桑之感,中宵笳角更搅得我长泪欲滴,子规的哀叫声让我心内滴血,“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李煜《虞美人》)呵!好在,我还拥有“满壁图书,一枝残烛”,是幸,抑或是不幸?不管怎么说,它们,总还是能够倾听我余生的“几声长叹”的。这鼎足对,分外工整,像是支撑起词人精神世界的三个立足之点,让我们读者在知道她面对冷酷的现实深感无奈的同时,还知道她毕竟仍拥有差能自慰的精神财富。
(翁敏华 回达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