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 庭 芳
丛 台
雉堞风高,丛台霜老,当年宝瑟娉婷。丹楼粉榭,难染鬓双青。惟见连山如堵,荒林外、滏水回萦。频惆怅,照眉沉碧,新月一钩停。 难听,凄切调,斜阳砧杵,一派秋冥。想钧天帝所,乐处曾经。多少平原门第,空回首、玳瑁飘零。邯郸道,青驹倦矣,残梦几时醒?
【赏析】
此词作于康熙十七年(1678)深秋、作者赴北京应博学鸿词之试,道经邯郸,访丛台旧址,有感于战国时期赵武灵王的历史事迹,慨叹几经风雨,遗址犹存,登台凭吊,发为此词。丛台在邯郸城内,相传赵武灵王为阅兵与歌舞而建,因数台连聚,故名丛台。当时台上有天桥、花苑、雪洞、妆阁诸景,设计精巧,台前翠柏夹道,有石阶可登,进门壁上嵌有“滏水东流”、“紫气西来”的横额。台西有湖,登台纵览古城,楼阁、园林、湖光山色尽收眼底,至今犹为邯郸胜迹。
首韵“雉堞风高”三句,直入本题,以“风高霜老”,表明时节已是深秋。“雉堞”,为城上的女墙,即城墙垛。“风高”,显示城上西风已劲;“霜老”,表明丛台上已积有霜痕,景象非常萧条。然而,就是这里,当年却是“宝瑟娉婷”,歌舞繁华之区。“瑟”是一种乐器,今瑟二十五弦,弦各有柱,可以上下移动,以定声音的清浊高低,与琴并称为“琴瑟”。赵女善鼓瑟,古诗文多有记载,杨恽《报孙会宗书》云:“妇赵女也,雅善鼓瑟。”邯郸在历史上是名城,战国赵曾建都于此。虽说当年鼓瑟之佳冶赵女,已不见于今,然而“丹楼粉榭”却依然存在。词人经过此地时,已届晚年,故第二韵结尾,有风光虽好“难染鬓双青”之叹。则是邯郸丛台,虽能使过客为之流连,当年的楼榭,也能重新涂上丹粉,使之恢复旧观,但双鬓已呈斑白如词人者,来此清游,只能徒增怀古之情,却无法重返旧日的朱颜青鬓了。言外之意,不胜感慨。
第三韵以“惟见”两字领起,写此时登台所见:那荒林以外,“连山如堵”,显示四周山峦高低起伏,有如墙垣连绵不断,“滏水回萦”,显示滏水萦回纡曲,不停息地奔流于城外。“滏水”,又称滏河、滏阳河,因源出河北磁县西北之滏山而得名,至临水县流入漳河。从这里的山水来看算得上是形胜之区。作者追怀往昔,情难自已,此时新月已上,因而在上片结笔云:“频惆怅,照眉沉碧,新月一钩停。”如眉的新月,沉浸在碧水之中,周围非常寂静,对于旅客来说,自然会产生惆怅之感,着一“频”字,更见惆怅之深。这三句寓情于景,总结登台所见,文字清雅,暗含淡淡的清愁。
下片转写所听到的声音,是从所闻著笔。“难听,凄切调,斜阳砧杵,一派秋冥”,斜阳还未落山,妇女们捣衣的砧杵之声已起。转眼之间,周遭布满了沉沉的暮霭。所见所闻,尽是一派秋之冥冥。因捣衣声凄切难听,作者悬想昔时钧天乐奏的情景,不免更增今日萧条的意绪。“钧天”,谓天之中央;“帝所”,指天帝之所在。在“钧天帝所”二句中,含蕴着一个神话故事,《史记·扁鹊传》:“(赵)简子寤,语诸大夫曰:‘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心’。”这个故事中的钧天广乐,是一种美妙的乐音,听了使人内心感到快乐。作者用在这里,旨在以钧天广乐,与人间凄切之声调相比,以示今昔哀乐之不同。接着再从此游的心理感受方面着笔,作深心的吐露。邯郸本是当年赵国的故都,作者缅怀往昔,以“多少平原门第,空回首、玳瑁飘零”两句,感叹当年这里许多豪门显贵,今皆衰败式微,就连当年他们居住过的绘有玳瑁花纹的屋梁,亦荡然无存。人世之变化无凭,只有付之长叹而已!“平原”,指平原君赵胜,曾三为赵相,封于东武城,为战国四公子之一。“平原门第”,指世家贵族。“玳瑁”,龟类动物,其甲片呈褐黄色,可作装饰品。这里的玳瑁,指画有玳瑁斑纹的屋梁,亦称玳梁。唐沈佺期《古意》:“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
最后,词人舒吐感慨,作为全词的结笔:“邯郸道,青驹倦矣,残梦几时醒?”他感叹自己已届晚年,本无意奔走仕途,此番应征就道,赴鸿博试,也并非己愿,现在旅次邯郸,也正如当年唐人小说中的卢生,一枕黄粱,不知何日才能梦醒了。按唐人小说《邯郸梦》,写卢生在邯郸旅店中,遇道者吕翁,自叹穷困,翁乃以枕授生,使生入梦,梦中历数十年富贵荣华,及至醒来,主人炊黄粱尚未熟。后世因以邯郸梦或黄粱梦喻荣华富贵,皆为虚幻。作者恰好经过邯郸,在游览丛台时,已感于古今兴亡之迹,恍如梦寐,加之卢生当日求荣之事,正和自己相似,故而有“青驹倦矣,残梦几时醒”之叹。“青驹”,指青黑色马驹,作者因疲于仕途之奔走,故以“青驹倦矣”表明自己的心境,语意极能传神。
综观全词,词人先从怀古著笔,最后以写旅情作结,中间写登临丛台之所见、所闻、所感,层次非常明晰,在用笔方面,以情景交融、虚实相间为主。写景处用实笔,写情处用虚笔,故能在全词中,既有鲜明的形象,又有灵动的感想,而两者之间,更有紧密的联系,笔墨生动。从现实联想到历史,从历史事件联想到个人生平,有意到笔随,舒卷自然之妙。
(马祖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