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 恋 花
读《六一集》十二月鼓子词,嫌其过于富丽。吾辈为之,正不妨作酸馅语耳。闲中试笔,即以故乡风物谱之(其五)
五月黄云全覆地。打麦场中,咿轧声齐起。野老讴歌天籁耳,那能略辨宫商字? 屋角槐阴耽美睡。梦到华胥,蝴蝶翩翩矣。客至夕阳留薄醉,冷淘饦馎穷家计。
【赏析】
欧阳修的十二月鼓子词,今《全宋词》共载两组。该书于第二组后,引《京本时贤本事曲子后集》云:“欧阳文忠公,文章之宗师也。其于小词,尤脍炙人口。有十二月词,寄《渔家傲》调中,本集亦未尝载,今列于此。前已有十二篇鼓子词,此未知果公作否。”可见前一组是比较可靠的。为了便于对比,兹举五月一篇如次:“五月榴花妖艳烘,绿杨带雨垂垂重。五色新丝缠角粽。金盘送,生绡画扇盘双凤。 正是浴兰时节动,菖蒲酒美清尊共。叶里黄鹂时一弄。犹瞢鬆,等闲惊破纱窗梦。”词写五月节物,打入闺情,词藻富丽,在《六一集》中算不得怎样高明,唯用民间十二鼓词的形式,比较新颖。曹贞吉正是取它的这一点长处,改用《蝶恋花》调,用贴近村居生活的语言,谱写故乡风物,应该说更加得体。这里选的是其中五月一篇。
作者写五月撇开榴花、角粽、菖蒲等物,思路紧扣端午节,专取农村麦收时节打场的情景,应该说是慧眼独具。虽说这一段多用村言,但以“黄云全覆地”来形容下了场的麦子,不仅色彩鲜明,形象生动,还很有些文人的浪漫情怀。到“打麦场中,咿轧声齐起”二句,才是真正的口语。写出打麦场上一片声浪:打麦声、碾麦声、扬麦声等等,混成一片。这使人联想到南宋诗人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中的那首:“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虽说有打稻、打麦的不同,但劳动场面的热烈,是非常近似的。在农村,凡有集体劳动的地方,就有歌声,特别是收获的季节,劳动者心中高兴,口里唱出,所谓“口唱山歌手不闲”是也。早在《诗经·周南·芣苢》就有生动记载。山歌是“劳者歌其事”,即兴创作,没有太多的修饰和加工,不讲平仄,不讲乐律,不辨宫商,却因“声势出口心”,而自然和谐,所以称得上“天籁”。
与忙碌的、有声有色的打麦场面形成有趣对比的,是一个比较悠闲自在的村居文士的形象。可以看作是作者自我的写照,也不妨视为退居田园的士大夫的共相。或是因为鄙夷权势,或是因为看破红尘,或是因为醉心自由,他远离官场和城市,居住在农村,享受着田园的风光,却又不像农夫那样忙碌和劳累。在五月的正午,正好在“屋角槐阴”美美睡上一觉。在这里,作者用了一个典故。据《列子·黄帝》载:“(黄帝)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国无嗜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爱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顺,故无利害。”词中“华胥”一辞,不是一般地代梦,而是融进了典故的内容,取梦境中进入自然的、无差别的乐土。实际上也反映了田园中人的感觉。“蝴蝶翩翩矣”,既是五月应有之景,也是紧承“华胥”,隐用庄生梦蝶的故事。词的结尾写黄昏客至,主人倾其所有,相留小醉。招待客人的食品,有“冷淘”,即凉粉;“饦馎”,又作馎饦、不托,即汤饼,等等。虽说家境贫寒,但人情味却是浓浓的。这使人联想到杜甫《客至》诗“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那样不失真诚,而略具一点客气的口吻。
此词从生活内容到语言风格,与欧词都有显著的差异。作者自嘲所作为“酸馅语”,“酸馅”是古时以蔬菜为馅的包子,所谓“酸馅语”也就是俚俗语。为什么这样说呢,这是因为词中所写内容并非文人的风雅之事,而“冷淘”、“饦馎”一类名物,属于日用杂字范畴,属于唐时“刘郎不敢题”的“糕”字之类,具有很浓的乡土气。然而,正因为如此,此词才更具有民间鼓子词的神韵。所以说比欧词为得体。
(周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