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 溪 沙
红桥同箨庵、茶村、伯玑、其年、秋崖赋(二首)
北郭清溪一带流,红桥风物眼中秋。绿杨城郭是扬州。
西望雷塘何处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澹烟芳草旧迷楼。
白鸟朱荷引画桡,垂杨影里见红桥。欲寻往事已魂销。
遥指平山山外路,断鸿无数水迢迢。新愁分付广陵潮。
【赏析】
王士禛在清代以提倡“神韵”理论而开宗立派,为清初诗坛之盟主。倚声填词是他年轻时的勾当,中年之后,即不再涉足此道。这一组《浣溪沙》是他于顺治十七年(1660)二十七岁到扬州担任州府推官后所作。词题中之箨庵为袁于令,茶村为杜濬,伯玑为陈允衡,其年为陈维崧,秋崖为朱克生。当时他还写有一篇《红桥游记》,记述了这次出游及乘兴唱和的经过:“壬寅季夏之望,与箨庵、茶村、伯玑诸子偶然漾舟,酒阑兴极,援笔成小词二章,诸子倚而和之。”壬寅是康熙元年(1662),季夏之望是农历的六月十五,词即作于此时。
这两首词写的是作者和好友这次游览扬州红桥一带的经过,所描写的景色,既有步行时之所见,也有泛舟水上时之所见,但以后者为主。第二首开篇的“白鸟朱荷引画桡”一句,就点明了这一点。两首词均以情调悠闲、忧思清淡和笔调的自然俊爽、清新流动为特色。如果结合作者的《红桥游记》来看,不但更易理解词的内容,而且能体会到诗词与散文这两种文体在表现同一情事时的不同特长。一般来说,文章比较具体而质实,所以更适合叙事;诗词则比较概括而空灵,因而更宜于抒情。比如第一首前片的三句和第二首前片的二句,其所包含的内容,大致上见于《游记》的下面一段之中:“出镇淮门,循小秦淮折而北,陂岸起伏多态,竹木蓊郁,清流映带……拏小舟,循河西北行,林木尽处,有桥宛然,如垂虹下饮于涧,又如丽人靓妆袨服,流照明镜中,所谓红桥也。……桥四面皆人家荷塘,六七月间,菡萏作花,香闻数里。青帘白舫,络绎如织,良谓胜游矣。”散文就这样把游览过程顺着次序叙述下来,好处是让人看得明白。而词则不必按序细说,它允许跳跃,允许留有空白,经过浓缩,只剩下几个音调和谐的七字句,省略了过程,却突出了景色和感受。尤其“绿杨城郭是扬州”一句,是从红桥方向回望扬州城,在富于色彩的描叙中渗透着浓郁的亲切感,创造了散文所难及的意境,成为传诵的名句。
诗词在叙事上无法像散文那么具体,但它们的擅长是制造含蓄悠远的意境,使人读后回味无穷。“绿杨城郭是扬州”一句,就有此妙用。又如《游记》中有这么一笔“游人登平山堂,率至法海寺,舍舟而陆,径必出红桥下”,是平实的记事。但在词中却演化出这样两句“遥指平山山外路,断鸿无数水迢迢”,构设出一幅画面,表现了游人的动态,并用飞翔的鸟影把读者的视线引向远处,写出了悠远不尽的诗意和缠绵怅惘的情趣,同时又暗示着一种隐隐的忧愁。这也就是本词结句所谓的“新愁”,是由眼前的景色和思古的幽情共同导致的,作者用夸张的口气达观地说:就把这愁绪付于广陵潮汐,让它随着潮汐的涨落而升沉聚散吧。
上文提到“思古的幽情”,这在词中是有表现的,见于第一首下片“西望雷塘何处是”三句。扬州是隋炀帝游幸享乐的地方,他为了满足奢靡荒淫的欲望,动用巨大人力财力建造了“幽房曲室,互相连属”、“使真仙游其中,亦当自迷”的迷楼。可扬州也是他的葬身之所,他被臣下宇文化及杀死后,草草葬于吴公台下,后改葬雷塘。一千多年后,王士禛和他的朋友们游览扬州,无论是迷楼,还是雷塘,遗迹都已很难寻觅,想到隋朝的灭亡,沧桑的变迁,再进而想到权势富贵的难保,人生寿命的短暂,他们怎能不思绪万千、惆怅莫名呢!这就是词中所谓“新愁”的主要内容,如果说这两首词还有一点思想性,那就在这里。对于以纪游和写景为主旨的小词,有这么一点感慨,也就可以了。(有人将“新愁”理解为易代之后作者的故国之思,似乎并不贴切。)
这两首《浣溪沙》因其写景的流利清新和仿佛在不经意间所流露的今昔之感而打动过很多人,并得到颇高的评价。近代词家朱孝臧有一首题王士禛词集《衍波词》的《望江南》,这样写道:“消魂极,绝代阮亭诗。见说绿杨城郭畔,游人争唱冶春词,把笔尽凄迷。”显然是将这两首《浣溪沙》看作了代表王士禛词成就的冠冕。
(董乃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