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 新 郎
重九后一日怀家兄其年、半雪
裘敝蒙茸卷。独登台、苍茫百感,杜康难遣。菊蕊离离愁不尽,泪湿西风凝泫。秋蝶舞、迷濛如茧。忽忆钓陂归去好,看浪花、溪碧芦花浅。堪射鸭,竹弓展。 旧家故国推华显。到而今、乌衣门巷,堂前无扁。百六会婴文字劫,失志虎龙为犬。惟阿五、懵懵其免。万世蹉跎身世变,苦一衫、垂老温经典。吾舌在,竟须剪。
【赏析】
重阳节登高,亲朋好友相邀而聚是民间相传已久的风俗,这首《贺新郎》词所表达的心境,与唐代诗人王维在《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诗中所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有相似处,然而更加沉郁悲凉,因为词作者有失却“旧家故国”之恨,身心遭箝制之苦。
词作者的两位兄长,大哥陈维崧,字其年,二哥陈维嵋,字半雪,都是早显才华而终身不得志,所以词作中多有悲愤之气。
“裘敝蒙茸卷”一句初读极为突兀。“裘”为皮衣,“蒙茸”是蓬松杂乱的样子。旧皮衣上的皮毛已经杂乱翻卷,穿着它的人定然是落魄潦倒者,这正是滞留京城的陈维岳形象的写照。另一方面裘敝本身也记述着主人身世的变迁,驾马衣裘的富家子弟而今只能以敝裘遮体,简短的描述中已经表露出许多不堪之情。接下来交待词作者的处境:“独登台,苍茫百感,杜康难遣。”这个“独”字正是“独在异乡为异客”之“独”,“独怆然而涕下”之“独”,这种登台的孤独感,以及同时涌上心头的万千幽思,苍茫一片笼罩心头,即便以酒浇之,终是难以排遣。李白曾叹道“举杯销愁愁更愁”,更何况这次第非一个“愁”字了得呢?“菊蕊离离愁不尽,泪湿西风凝泫”,“离离”,花草生长繁茂的样子;“泫”,水滴下垂的样子,此处指流泪。心中的愁苦就像这秋天里勃勃生发的野菊花一样没有尽头,面对西风,涕泪横流。透过这泪光,翩翩舞动的秋日的蝴蝶,迷迷蒙蒙,好似舞动着的毛茸茸的茧。细节立而形象活,读者不仅见人,更见其眼中景,并进而体会其心中情。透过这泪光,词人在朦胧中遁入了另一番情境:“忽忆钓陂归去好,看浪花、溪碧芦花浅。堪射鸭,竹弓展。”同样是深秋季节,垂钓归去,手足同乐,多么欢畅。一个“好”字,心情尽显,进一步渲染欢乐的气氛,这“好”不是因为钓的鱼多,而是因为这样的场景中活跃着几个同为手足的少年,还有沧浪、碧溪、白芦花这些具有中国画意境的美景,还有展弓射鸭这样高度释放激情的游戏……
下片换头“旧家故国推华显”紧承上片热情洋溢的回忆,转化为一句看似平淡叙述实则满怀悲凉的感叹。当年的陈家,在朱明王朝可谓荣华显贵,可“到而今,乌衣门巷,堂前无扁”。“乌衣巷”,本是一地名,在今南京市,因东晋时王氏谢氏等望族曾居住于此,后遂用于指豪门望族所在。当年的富贵繁华都随明朝覆亡而一去不返,旧日门庭今已衰败,象征名望和地位的堂前匾额(“扁”,通匾)如今也不知去向了。“百六会婴文字劫,失志虎龙为犬”,“百六”与阳九被古人认为是不吉利的日子,后用百六、阳九代指厄运;“会婴”,正巧碰上,“婴”,通撄。家庭已遭厄运,偏又碰上文字之灾,真是所谓“祸不单行”。看似讲述陈家遭际,实际上代表着一个时代,满清入关之后,多少明时达官显贵一时穷困潦倒,作为思想箝制手段的文字狱更是使得许多仁人志士不敢轻言时政,“失志龙虎为犬”,古人有“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之说,现在统治者要通过文字狱之类的手段让才气横溢的知识精英丧失经世安邦之志,不正是要让他们由龙虎之轩昂降格为犬类之苟且而后快吗?!“惟阿五,懵懵其免”,似谓抱朴守拙,自认平庸者方能免祸,因此惟有不谙诗词的陈家老五没有遭此“文字劫”。本来儒家思想熏陶出来的知识分子都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社会责任意识,如今,雄心无处施展,只能以垂暮之年温经诵典。万事蹉跎,身世巨变,怎能不“苦”?“吾舌在,竟须剪”,结拍以激愤之词将清统治者压迫正直知识分子的肃杀气氛和词人的满腔怒气表现得淋漓尽致,可谓神完气足。
整首词将对手足之情的追忆与词人的身世遭际和家国巨变的沉痛熔于一炉,尽情抒述,有婉约之韵,有豪放之气,更有古诗所具有的沉郁幽远的情致,诚非一般小词所能及。
(承剑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