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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子春秋》
【典籍介绍】
《晏子春秋》是记载春秋末期齐国名相大夫晏婴言行的著作。书名最早见于《史记·管晏列传》,旧题为晏婴自著(《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唐以来,或以为墨家后学所著(柳宗元《柳河东集》卷四),或以为六朝后人伪作(管同《因寄轩文集》)。今人认为其书当成于战国中期(谭家健《晏婴的传记资料汇编———〈婴子春秋〉》),是一部收集晏婴言论事迹的民间文学作品。前人因不明其性质,而将其作为子书来看待,显然是误解。关于本书之编者,根据赵逵夫先生的考证,当为齐人淳于髡(《〈晏子春秋〉为齐人淳于髡编成考》)。
景公有疾
《晏子春秋》
景公疥遂痁 [1] ,期而不瘳 [2] 。诸侯之宾,问疾者多在 [3] 。梁丘据、裔款言于公曰 [4] :“吾事鬼神,丰于先君有加矣 [5] 。今君疾病 [6] ,为诸侯忧,是祝、史之罪也 [7] 。诸侯不知,其谓我不敬,君盍诛于祝固、史嚚以辞宾 [8] ?”
公说 [9] ,告晏子,晏子对曰:“日宋之盟 [10] ,屈建问范会之德于赵武 [11] ,赵武曰:‘夫子家事治 [12] ,言于晋国,竭情无私 [13] ;其祝、史祭祀,陈信不愧 [14] ;其家事无猜 [15] ,其祝、史不祈 [16] 。’建以语康王 [17] ,康王曰:‘神人无怨,宜夫子之光辅五君,以为诸侯主也 [18] 。’”
公曰:“据与款谓寡人能事鬼神,故欲诛于祝史,子称是语何故 [19] ?”对曰:“若有德之君,外内不废,上下无怨,动无违事 [20] ,其祝、史荐信 [21] ,无愧心矣。是以鬼神用飨 [22] ,国受其福,祝、史与焉 [23] 。其所以蕃祉老寿者 [24] ,为信君使也 [25] ,其言忠信于鬼神。其适遇淫君 [26] ,外内颇邪 [27] ,上下怨疾 [28] ,动作辟违 [29] ,从欲厌私 [30] ,高台深池,撞钟舞女 [31] ,斩刈民力,输掠其聚,以成其违 [32] ,不恤后人,暴虐淫纵,肆行非度 [33] ,无所还忌 [34] ,不思谤讟 [35] ,不惮鬼神 [36] ,神怒民痛,无悛于心 [37] 。其祝、史荐信,是言罪也;其盖失数美,是矫诬也 [38] 。进退无辞,则虚以成媚 [39] 。是以鬼神不飨,其国以祸之,祝、史与焉。所以夭昏孤疾者,为暴君使也,其言僭嫚于鬼神 [40] 。”
公曰:“然则若之何?”对曰:“不可为也。山林之木,衡鹿守之 [41] ;泽之萑蒲 [42] ,舟鲛守之 [43] ;薮之薪蒸 [44] ,虞候守之 [45] ;海之盐蜃 [46] ,祈望守之 [47] 。县鄙之人,入从其政 [48] ;逼介之关,暴征其私 [49] ;承嗣大夫,强易其贿 [50] ;布常无艺 [51] ,征敛无度;宫室日更 [52] ,淫乐不违 [53] ;内宠之妾,肆夺于市 [54] ,外宠之臣,僭令于鄙 [55] ;私欲养求,不给则应 [56] 。民人苦病,夫妇皆诅 [57] 。祝有益也,诅亦有损 [58] 。聊、摄以东,姑、尤以西 [59] ,其为人也多矣!虽其善祝,岂能胜亿兆人之诅 [60] ?君若欲诛于祝、史,修德而后可 [61] 。”
公说,使有司宽政 [62] ,毁关去禁,薄敛已责 [63] 。公疾愈 [64] 。
本篇所载之事见于《左传·昭公二十七年》,文字几乎完全相同,《晏子春秋·内篇谏上》也有记载,情节略有出入,可见本篇所记乃是一件史实。吴则虞在分析《晏子春秋》原始素材的来源时,将其分为两类:一类是古书里的零星记载,一类是民间流传的故事,即司马迁《史记·管晏列传》所说的“轶事”(《晏子春秋集释》),本篇即是出于“古书”之记载者。唯其可信,则更能见出晏子之神采风貌来。当然,此事在流传过程中也有所增饰与润色,体现出民间文学的特色。譬如末尾“公疾愈”三字,当是编者根据民间流传所加,以凸显其传奇色彩,正所谓“踵其事而增其华”也!
事件之原委起于齐景公的久病不愈,“疥遂痁,期而不瘳”,于是进谗言请诛祝、史,景公悦之,并告知晏子,晏子遂以劝谏,指出其安逸淫乐下的朝政腐败,以及征敛无度下的民不聊生,“民人苦病,夫妇皆诅”,最后说明“祝有益也,诅亦有损。……虽其善祝,岂能胜亿兆人之诅?君若欲诛于祝、史,修德而后可”的道理,景公于是悔悟,乃从其言。全篇体现出晏子仁爱宽厚、牵挂民瘼、聪明机智、长于言辞的风采。相较于景公的昏庸淫佚、梁丘据等人的谗佞奸邪,这种风采更富有正义、智慧与人格精神。淳于髡之所以将此事编入《晏子春秋》,既有其很强的现实针对性,也有着编者对于晏子思想主张、人格精神的理解认同与企慕向往。齐景公其人在历史上并不算是十分淫佚、暴虐之君,在齐灵公、庄公之后曾一度复霸,与晋争衡于东方。不过在《晏子春秋》中,他却不仅贪于淫乐,还动辄就要杀人,煞是残暴。不过,他身上也并非一无是处,譬如本篇中他能闻过则改———“使有司宽政,毁关去禁,薄敛已责”,便有其可爱之处,也表现出民间文学的“平民的趣味”(扬之水《先秦诗文史》)。
篇中也出现了奸邪之臣的形象。梁丘据是齐景公的侍臣,其人善于溜须拍马,甚能迎合景公之心意,《内篇杂上》记载一件事情颇能表现其嘴脸:景公饮酒,夜移于晏子之家,“晏子被玄端,立于门曰:诸侯得微有故乎?国家得微有事乎?君何为非时而夜辱?”;移于司马穰苴之家,“穰苴介胄操戟,立于门,曰:诸侯得微有兵乎?大臣得微有叛乎?君何为非时而夜辱?”;遂移于梁丘据之家,“梁丘据左操瑟,右挈竽,行歌而出”,庸主佞臣,跃然纸上。而在本篇中,他和裔款的言辞,也凸现了他们混淆是非,挑唆蒙蔽的佞臣面目,犹如京剧中的白脸。这种形象也成为后来文学作品中“脸谱化”的典型。另外,他们的反派角色,也成了赋博辩铺陈结构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文情赋意往往通过破中有立逐次展开。
就其文学性而言,晏子的言辞很值得注意。“有德之君,外内不废,上下无怨,动无违事,其祝、史荐信,无愧心矣。”“山林之木,衡鹿守之;泽之萑蒲,舟鲛守之;薮之薪蒸,虞候守之;海之盐蜃,祈望守之”两节文字,多为四言,间以杂言;排比并列,句式整齐;间用韵语,铺排展开,回环往复中体现着言语的灵动自如,表现出讲诵文学特有的语言特征。它对于赋体文学语言“铺采摛文、体物写志”风格的形成,当有着较大的影响。另外,本篇在语言艺术上具有突出的逻辑性。晏子的劝谏逻辑严密,说理步步为营、层层推进,将“祝有益”和“诅有损”联系起来,消解了诛杀祝、史的必要性。这不仅使景公放弃降罪于祝、史的想法,而且让他主动向有徳之君靠拢———这也透露出民间文学天真烂漫的一面来。(马世年)
注 释
[1].疥(jiè)遂痁(shān):由疥疮而发展为疟疾。痁:疟疾的一种。此句一作“疥且瘧(nüè)”,义同。
[2].期(jī):整一年。瘳(chōu):痊愈。
[3].此二句谓:各诸侯国派去探视病情的宾客大多还留在齐国。
[4].梁丘据:人名,“梁丘”为复姓,“据”又作“处”,字子犹,又作子将。为景公宠臣。裔(yì)款:一作“会谴”,人名,齐国大夫,亦为景公宠臣。
[5].丰:盛。指祭品丰盛。有加:超过,多。
[6].疾病:病情加重。“病”用为动词。
[7].祝:官名,主管祭祀祈祷。史:官名,为掌管法典和记事的官。
[8].盍(hé):何不。固、嚚(yín):分别是担任祝、史二官的人名。辞:辞谢。
[9].说:通“悦”。
[10].日:往日,往昔。宋之盟:指公元前546年七月,晋、楚、齐、秦等十四国在宋国会盟。此即宋大夫向戌发起的“弭兵之会”(《左传·襄公二十七年》)。“宋之盟”后,中原四十余年无大的战事发生。“屈建问范会之德于赵武”之事即在此次会盟的结盟仪式上。
[11].屈建:即子木,楚国令尹。参加“弭兵之会”的楚国首席代表。范会:即范武子,名士会,晋国六卿中闻名各国的贤者。赵武:即赵武子,名孟,晋六卿之一,参加“弭兵之会”的晋国首席代表。
[12].家事治:将封邑、领地治理得很好。家:古代卿大夫的统治区域。
[13].此二句谓:范会对晋国的事情发表意见,能畅所欲言、大公无私。
[14].信:原文作“言”。据吴则虞《晏子春秋集释》改。陈信:指向鬼神祭祀时陈述实情。
[15].无猜:无猜忌、疑虑之事。
[16].不祈:不向鬼神祈祷求福。
[17].康王:楚康王。名昭,公元前559年至前545年在位。
[18].此二句谓:难怪先生他辅佐五位国君,这五位国君都成了诸侯霸主啊!光:竭尽无余。五君:指晋之文公、襄公、灵公、成公、景公。
[19].称:称说。
[20].此数句谓:如若是有德行的君主,其内外政事不荒废,人神无怨言,君主行动不违理。上下无怨:指人神无怨。上下指神人而言。
[21].荐信:即上文之“陈信”,指向鬼神祭祀时陈述实情。此二句意为:君主有功德,祝、史向鬼神陈说之无所愧。
[22].用飨(xiǎng):指鬼神享用祭品。
[23].与(yù):预,参与。指祝、史参与受福。下文“其国以祸之,祝、史与焉”用法同。
[24].蕃祉(zhǐ)老寿:多福多寿。蕃:多。祉:福。
[25].信君:诚信的君主。使:使者。此二句意为:以为诚信之君的使者,故其言忠,而见信于鬼神。
[26].适:碰巧。
[27].颇邪:偏颇邪恶。
[28].怨疾:怨恨很严重。
[29].辟违:邪僻逆理。辟:同“僻”。违:邪也。
[30].从(zòng)欲:放纵情欲。从:同“纵”。厌私:满足私心。厌:满足。
[31].此二句谓:兴建高台楼阁和水榭池塘,享受声乐歌舞。
[32].此三句谓:(君主)肆意滥用民力,掠取他们的积蓄,以成全自己违反常理的私欲。斩刈(yì):砍伐草木。此指滥用民力而不知爱惜。输掠:掠夺。聚:积蓄。
[33].肆行:肆意胡作非为。非度:违反法度。此句意为:恣意行非法度之事。
[34].还忌:顾忌。还:顾。
[35].谤:毁谤、指责。讟(dú):怨言。
[36].惮:忌惮,畏惧。
[37].痛:疾恨。悛(quān):改,悔改。
[38].此二句谓:祝、史如果掩盖君主的过失而列举其美德,则是用假话欺骗鬼神。数:列举。矫诬:诈伪不实。
[39].此二句谓:既然祝、史进退两难,不知说什么好,只好以空话虚辞来讨好鬼神。
[40].此数句谓:国家百姓之所以短命无福,是因为祝、史为残暴之君作使者,他们的话欺诈、侮慢了鬼神。其国以祸:言国以之而受祸。夭昏孤疾:与“蕃祉老寿”相对,短命无福之意。僭(jiàn)嫚(màn):欺诈、侮慢。
[41].不可为也:言非诛祝史所能治。衡鹿:掌管山林的官吏。“鹿”又作“麓”。
[42].萑(huán):芦苇的一种。蒲(pú):水生植物名,可以织席、扇等,其芽嫩可食。
[43].舟鲛(jiāo):掌管水泽的官吏。
[44].薮:水少而草木多的湖泽。薪蒸:烧柴。大者称薪,小者称蒸。
[45].虞候:掌管山泽的官吏。
[46].蜃(shèn):大蛤蜊。
[47].祈望:齐国掌管鱼盐海产的官吏。案:以上数句言景公设置官吏,垄断山林、薮泽、鱼盐之利,不与民共享。
[48].此二句谓:偏僻边远地方的人民,要到国都之中去服役。县、鄙:本为地方组织单位,这里指郊野偏远之地。入:指到国都去。
[49].此二句谓:迫近都城的关卡,横征暴敛私人的财物。逼(bī)介:迫近、靠近。介:王引之《经义述闻》谓当作“迩”,意为“近”。
[50].此二句谓:世袭贵族强令买卖货物。承嗣:世袭,即“世爵世禄”的选官制度。易:交换、买卖。贿:财物。
[51].布:发布。常:法令,政令。艺:准则。此句言布政无法治。
[52].日更:日日更建。
[53].不违:不离去。这里指不停止、不罢休。违:离开,离去。
[54].内宠:指内宫受宠爱的姬妾。肆夺:大肆掠夺。
[55].僭令:假传政令。僭:虚假不实。鄙:本为地方组织单位,周代五百家为一鄙。这里指郊野偏远之地。
[56].此二句谓:私欲所求,不能供给则予以报复。养求:供养之求。给(jì):供给。应:报复,即“应之以罪”。
[57].夫妇:男女。诅:诅咒,与“祝”相对。
[58].此二句谓:如果祝祷对人有所帮助的话,那么诅咒也将会对人有所损害。
[59].此二句指:遍及齐国之境。聊、摄:地名,指聊城(今山东聊城市西北)、摄城(今山东茌平西北),地处齐国西部边界。姑、尤:水名,指姑水、尤水,在齐东部边界。
[60].亿兆:极言人多。兆:十亿。
[61].此二句是说:国君要杀掉祝、史,只有在自己修养德行后病情仍不见好时才可以。
[62].有司:官吏。
[63].此二句指:撤销关卡,废除禁令,减轻租税,停止债务。已:停止。责:通“债”。
[64].“公疾愈”三字为《左传》无,当是《晏子春秋》之整理者根据民间流传所加,以见其传奇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