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弋》

【作者小传】

《说弋》是一篇记言赋，内容为战国时策士游说之辞，今见于《史记·楚世家》。《战国策》与《春秋后语》皆有收录，盖为先秦时文字。前人或称之为《弋说》，今以《说剑》为例，题为《说弋》。

说弋

佚 名

十八年 [1] ，楚人有好以弱弓微缴加归雁之上者 [2] ，顷襄王闻，召而问之。

对曰：“小臣之好射鶀雁、罗鸗 [3] ，小矢之发也，何足为大王道也。且称楚之大 [4] ，因大王之贤，所弋非直此也 [5] 。昔者三王以弋道德，五霸以弋战国。故秦、魏、燕、赵者，鶀雁也；齐、鲁、韩、卫者，青首也；驺、费、郯、邳者 [6] ，罗鸗也。外其余则不足射者。见鸟六双，以王何取?王何不以圣人为弓，以勇士为缴，时张而射之 [7] ?此六双者，可得而囊载也 [8] 。其乐非特朝昔之乐也 [9] ，其获非特凫雁之实也。

王朝张弓而射魏之大梁之南，加其右臂而径属之于韩 [10] ，则中国之路绝而上蔡之郡坏矣 [11] 。还射圉之东 [12] ，解魏左肘而外击定陶 [13] ，则魏之东外弃而大宋、方与二郡者举矣 [14] 。且魏断二臂，颠越矣 [15] ；膺击郯国 [16] ，大梁可得而有也。王&GF9F4缴兰台 [17] ，饮马西河 [18] ，定魏大梁，此一发之乐也。

若王之于弋诚好而不厌，则出宝弓，磻新缴 [19] ，射噣鸟于东海 [20] ，还盖长城以为防 [21] ，朝射东莒 [22] ，夕发&GF9B3丘 [23] ，夜加即墨 [24] ，顾据午道 [25] ，则长城之东收而太山之北举矣。西结境于赵而北达于燕 [26] ，三国布翅 [27] ，则从不待约而可成也 [28] 。北游目于燕之辽东而南登望于越之会稽 [29] ，此再发之乐也。

若夫泗上十二诸侯 [30] ，左萦而右拂之，可一旦而尽也。今秦破韩以为长忧，得列城而不敢守也；伐魏而无功，击赵而顾病，则秦魏之勇力屈矣 [31] ，楚之故地汉中、析、郦可得而复有也 [32] 。王出宝弓，磻新缴，涉&?櫾?@塞 [33] ，而待秦之倦也，山东、河内可得而一也 [34] 。劳民休众 [35] ，南面称王矣。故曰秦为大鸟，负海内而处 [36] ，东面而立，左臂据赵之西南，右臂傅楚鄢、郢 [37] ，膺击韩、魏，垂头中国 [38] ，处既形便 [39] ，势有地利，奋翼鼓翅，方三千里，则秦未可得独招而夜射也。”欲以激怒襄王，故对以此言。

襄王因召与语，遂言曰：“夫先王为秦所欺而客死于外 [40] ，怨莫大焉。今以匹夫有怨，尚有报万乘 [41] ，白公、子胥是也 [42] 。今楚之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犹足以踊跃中野也，而坐受困 [43] ，臣窃为大王弗取也。”

于是顷襄王遣使于诸侯，复为从，欲以伐秦。秦闻之，发兵来伐楚。

《说弋》，又名《弋说》《楚人以弋说楚襄王》，是一篇先秦古赋，作者不详。

此赋主要记“楚人”游说襄王之辞，是一篇记言赋，属于策士廷说之辞。

“楚人”认为，襄王要达到统一天下、“南面称王”的最终目的，关键在于出兵伐秦，与秦决战。此赋即以弋为喻说服襄王出兵伐秦，以战胜强秦统一天下；赋的最后，襄王终于“遣使于诸侯，复为从（纵），欲以伐秦”，说明“楚人”完全达到了游说的目的。作者所设定的这一目的实为全篇之鹄的，全赋从头至尾都紧紧围绕这一目标而展开，所以，要领略此赋行文的走势、特点和妙处，必须牢牢把握这一鹄的。

先看游说的开始。

一开始就事出龃龉：襄王召见“楚人”的目的并非是要问国家大事，而是出于对他“以弱弓微缴”射中归雁感兴趣：而“楚人”应召而来的目的却是要说服襄王出兵伐秦，“南面称王”。一个是耽于游乐的闲情逸致，一个是为国献策的重任在肩；南辕北辙，相距万里！目的预期的背离无疑极大地增加了游说的难度：既要从襄王感兴趣的射雁话题开始，否则，襄王根本听不进去而导致游说失败；又要预留及时转入“正题”的通道，否则，过度迂回曲折，无法及时转入“正题”而造成游说目的的偏移，虽满足了襄王的闲情逸致，但游说的目的却完全落空。

“楚人”出手不凡，先是“投其所好”，从射雁的话题开始，但紧接着又说这是“小矢之发”，而大王“所弋非直此也”———话题虽还是射雁，但方向却已暗中转移：即离开了射雁游乐而转向了重大国事，并及时直接提出最终目的，所谓“王何不以圣人为弓，以勇士为缴，时张而射之？此六双者，可得而囊载也。”即消灭“六双”，统一天下。显然，这样开篇既投合了襄王的心理，使他能够耐心听下去，同时又于不知不觉之中巧妙、自然而及时地转入了“正题”，从而为下面进一步说服襄王奠定了基础。可以说，得体而巧妙的开篇是游说成功的第一步。

接下去，是说出兵伐秦的原因、必要性以及具体步骤；游说的目的能否达到主要取决于这些内容，因此，这也是全篇游说辞的最重要的部分。在这部分中，首先把实现统一天下的历史进程分为三个阶段：先是张弓“加其（魏国）右臂”，“解魏左肘”，“定魏大梁”———这是“一发之乐”，即第一个阶段。然后，征齐、韩，联合燕、赵，合纵抗秦———这是“再发之乐”，即第二个阶段。接着再横扫泗上小国，使之一旦而尽。这样，强秦即处于被动的孤立状态，而楚乘机可收复汉中等失地。这时，“待秦之倦”，乘胜进攻，“山东、河内可得而一”，即可“南面称王”，统一天下，这是第三个阶段。

值得注意的是，在上述三个阶段中，“楚人”只是肯定了前两个阶段的目标可以顺利完成，而第三个阶段即统一天下，“南面称王”却是有条件的：“待秦之倦”，乘胜进击，战而胜之，才可能达到目的；就是说，统一天下，“南面称王”仅仅是一种可能性；结果如何，还要看是否出兵伐秦并战而胜之。

那么，秦国的情况如何呢？接下去的一层突出写秦的强大和有利条件：“秦为大鸟”，“东面而立”，虎视眈眈；“奋翼鼓翅”，野心勃勃；并且得形势之便，地势之利，“方三千里”，实力雄厚。结论是“秦未可得独招而夜射也”。就是说，战胜强秦并非像战胜魏、韩等国那么容易，也就是说，强秦是楚国统一天下的最后也是最大的障碍。这样，既有力说明了要实现统一天下的宏伟目标，与强秦决战不可避免，同时又巧妙地激怒襄王。

可以看出，出兵伐秦结论的得出，完全是建立在对战国形势和秦国国力具体分析基础上的，与此同时又指明统一天下的步骤、方略以及有利条件和困难；前者分析说明伐秦的必要性，后者分析说明伐秦取胜的可能性。可见，“楚人”的谏言不但有理有据，而且具体可行，正是这种具有严密逻辑性和明确针对性的分析说理，赋予“楚人”游说辞以很强的说服力。

在从道理上说服襄王的基础上，“楚人”又从怀王受骗客死于外的屈辱和匹夫有怨而勇于雪耻的血性激发襄王，并直接提出：本来有力量和可能“踊跃中野”战胜强秦，却徒然受困，大王的做法实在是不可取。如此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襄王终于同意“复为从，欲以伐秦”也就是情理中事了。

引类譬喻是廷说之辞的常见方法，以一物喻一事或一个道理比较常见，做起来也比较容易；难能可贵的是以同一（或同一类）事物一喻到底，贯穿全篇，保持为喻的统一性。本赋在写作上的一个突出特点正在于此：既是以弋设喻说襄王，行文中无论是分析战国形势，还是说明道理，也无论是描写征战诸侯，还是说明统一进程的几个阶段，通通以弋或与弋相关之事为喻。例如，以鶀雁、青首和罗鸗分别喻秦、魏、齐、鲁、驺、费等国；以“以圣人为弓，以勇士为缴，时张而射之”喻大王出征；以“张弓而射魏之大梁之南……”喻攻占上蔡；以“一发之乐”“再发之乐”喻取得第一、二阶段的胜利如此等等，直至把秦喻为“大鸟……未可得独招而夜射”。为喻所用物类的一致，不但保持了各个比喻的和谐统一，强化了形式美，同时也加强了各部分之间的内在联系而使内容更加集中。

作为一篇廷说之辞，此赋具有很强的鼓动性。这一特点除了与“楚人”的主张和斗争策略本身即具有激励性之外，还与其语言成就有直接关系。“楚人”的游说辞，其句式既严整有序又灵活多样，富于变化：三字句、四字句和多字句参差运用；疑问句、感叹句和陈述句错落层出，其间时而杂以排比对偶：连贯读来，于优游自若、从容不迫中流露着纵横恣肆的激情和恢宏奇伟的气势，令人折服。

上述语言特点也是一般辞赋的共同特点和优长，本赋更为突出的语言成就则在于关键动词（或动宾结构）的巧妙运用。这样的例证文中可谓俯拾皆是，例如“此六双者，可得而囊载也”，“囊载”，状其干净彻底清除统一之障碍也；“解魏左肘……魏断二臂”，一“解”一“断”，状其对魏打击之沉重也；“若大泗上十二诸侯，左萦而右拂之，可一旦而尽也”，“左萦”“右拂”，状其消灭泗上诸侯不费吹灰之力也……这一连串形象鲜明而又新颖传神的动词（或动宾结构），含蓄而富有冲击力，把消灭敌国，统一天下进程之顺利和迅速表现得淋漓尽致。

上述此赋语言的两个特点并非孤立，而与辞赋的铺陈、夸张的特点密不可分。

（赵沛霖）

注　释

[1].十八年：即楚顷襄王十八年(前281)。

[2].缴(zhuó)：系在箭上用以射飞禽的丝绳。加，射中。

[3].鶀(qí)雁：小雁。罗鸗(lóng)：野鸟。

[4].称(chèn)：相当，符合，引申为根据、依照。

[5].弋：系有丝缴的矢，句中意为以弋射取。直：仅仅。

[6].驺(zōu)、费(bì)、郯(tán)、邳(pí)：皆战国时小国名。

[7].时，适当之时。张，拉弓。

[8].囊载：装入囊中。

[9].特：仅仅。朝昔：同朝夕。

[10].右臂：指大梁之南。径：直接。属(zhǔ)：连接，引申为牵动。

[11].中国：指中原各诸侯国。上蔡：韩国郡名。坏：攻陷、攻破。

[12].还：回身。圉(yǔ)：魏国邑名。

[13].左肘：指圉之东。定陶：魏国邑名。

[14].大宋、方与：皆魏之郡名。举：攻克，占领。

[15].颠越：倾覆。

[16].膺击：正面进攻。

[17].&GF9F4(zhēng)缴：卷收弋射的丝绳。兰台：即桓山。

[18].西河：指魏国境内的一段黄河。此以兰台、西河代指魏之全境。

[19].磻(bō)：用弓发射的系有丝绳的石块。

[20].噣(zhòu)鸟：一种喙如鹰的大鸟。

[21].还盖：环绕覆盖，即完全覆盖，此引申为凭借。

[22].东莒(jǔ)：齐国东部邑名。

[23].&GF9B3(pèi)丘：齐国地名。

[24].即墨：齐国邑名。

[25].顾据：转而占据。午道：纵横四通的大道。

[26].此句意为联合赵、燕共同抗秦。

[27].三国：指楚、赵、燕国。布翅：张开翅膀。

[28].从：通“纵”，即合纵。

[29].会稽：越国山名。

[30].泗上：即泗水流域。

[31].屈(jué)：穷尽。

[32].析、郦：皆楚国邑名。

[33].&?櫾?@（méng）塞：关隘名，即今之干靖关。

[34].山东：泛指陕西华山以东的广大地区。河内：指黄河以北的广大地区。

[35].劳：慰劳。休：休整。

[36].负：背倚，背靠。海内：此指内陆广大地区。

[37].傅：通附，附着。鄢：原郑国邑名，后属楚。郢：楚国邑名。

[38].垂头：低头，引申为俯视。

[39].形便：形势之便利，即在形势上占优势。

[40].先王：指楚怀王。怀王受骗，被秦昭王挟持到咸阳，客死秦国。

[41].万乘：此指万乘之君，即大国之君。

[42].白公：即白公胜，春秋时楚国贵族。其父太子建被陷害出走，后白公起兵，杀死政敌，并一度控制楚都。子胥：即伍子胥，春秋时吴国大夫。其父伍奢被楚平王杀害，后帮助阖闾刺杀吴王僚，夺取王位，并辅佐吴王阖闾攻破楚国，掘开楚平王坟墓，鞭尸戮魂以报父仇。

[43].坐：白白地，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