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 - 吴小如等 >
- 隋诗
卢思道
【作者小传】
(535—586)字子行,隋范阳(今河北涿州)人。少师从邢邵。北齐时,历官至给事黄门侍郎,待诏文林馆。入北周,授仪同三司。不久还乡,因参预叛乱,几死,获宥后任掌教上士。周静帝大象二年(580)杨坚(即隋文帝)任丞相时,出为武阳太守,年余征回。入隋,官散骑侍郎。其诗与薛道衡齐名。事迹具《隋书》卷五七本传,又附见《北史》卷三〇《卢玄传》后。有集三十卷,已佚,明人辑有《卢武阳集》,《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得其诗及断句二十八首。
从军行
卢思道
朔方烽火照甘泉,长安飞将出祁连。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平明偃月屯右地,薄暮鱼丽逐左贤。谷中石虎经衔箭,山上金人曾祭天。天涯一去无穷已,蓟门迢递三千里。朝见马岭黄沙合,夕望龙城阵云起。庭中奇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白雪初下天山外,浮云直上五原间。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流水本自断人肠,坚冰旧来伤马骨。边庭节物与华异,冬霰秋霜春不歇。长风萧萧渡水来,归雁连连映天没。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
卢思道是由北朝入隋的文臣,这位“自恃才地,多所陵轹,由是官途沦滞”而“尝于蓟北怅然感慨”的失意诗人,在他留下的二十余首诗中,除了一首是拟南朝的《采莲》曲外,更多的是拟古乐府的作品。他接受着古乐府的熏陶,经历了多年不息的战乱,感染于北人尚武的风气,于是把诗笔移至江山与寒漠,在乐府古题中注入现实的感慨。这一切,都鲜明地表现在他的代表作《从军行》中。
《从军行》是乐府旧题,宋代郭茂倩《乐府诗集》引《乐府解题》释《从军行》云:“皆军旅苦辛之辞。”在卢思道之前,作者甚多。如晋陆机《从军行》:“苦哉远征人,飘飘穷四遐”,宋颜延之《从军行》:“苦哉远征人,毕力干时艰”,皆苦天下征伐,故后来又有《苦哉行》、《远征人》,皆出于《从军行》。卢思道的《从军行》,继承了这一传统,同时,他这“军旅苦辛之辞”,又是有其现实的基础,是基于从北齐、北周至隋代这数十年间征战频仍烽烟不息的社会生活,有感而发的。
全诗可以分为两大部分。
从开头至“夕望龙城阵云起”是全诗的第一部分,侧重于对征人的描写。这一段共十二句,作者从长安出将写起,生动地描写了征战的场面、边塞生活的艰辛和战争的旷日持久。一起两句“朔方烽火照甘泉,长安飞将出祁连”,朔方,郡名,这里泛指北方;甘泉,秦、汉皇帝的离宫,在陕西淳化的甘泉山上;祁连即天山。诗的开头从敌我双方写来,据《汉书·匈奴传》说,汉时北防匈奴的烽火直通甘泉、长安,这里作者以古喻今,说明边战又开,将士出征。接下两句,专叙征人。良家子即好人家子弟,汉时近卫军均须从良家子中选拔,犀渠是犀牛皮制成的盾。“白马”一句,系出于曹植《白马篇》“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平明”以下四句,是进而再写到激战的过程与场面,平明、薄暮交代时间,说明自朝至暮激战不息。偃月、鱼丽,皆指战阵;右地指西北边塞之地,左贤是匈奴官名。“谷中”“山上”两句,前句用汉代李广出猎时误石为虎,射而入石的典故,说明出征者的英勇无敌,后句用汉代霍去病远征皋兰山,没收匈奴祭天的金属佛像的典故,说明战斗取得了胜利。然而,胜利是来之不易的。自“天涯”以下四句,作者略转笔锋,折入到对战斗艰辛的描写。在这里,“天涯一去无穷已”,极言时间之久,“蓟门迢递三千里”,意谓征程之远;“朝见”“夕望”两句,则备述战斗的无休止,此四句含情渐转凄怨,与前面“平明”“薄暮”诸句之激昂壮烈显有不同。戍边之士,他们愿意为国效力,而且英勇善战,但当战斗胜利,边庭已宁,则愿早归家乡,而不希望这种艰苦的边战生活旷日持久,作品通过感情色彩的变化,委婉而又真实地反映了赴边士卒对待边战的复杂心情,也为下面征人思妇两地相思的描写和厌战情绪的抒发,作了巧妙的铺垫。
自“庭中奇树已堪攀”至全诗结束,是第二部分,作者转而从思妇的角度,来抒写相思离别之情和厌战情绪。在这里,作者极想象之能事,或内地,或边塞,往往心已驰神到彼,诗从对面飞来,错综变化,用笔不凡。《古诗十九首》中有《庭中有奇树》一篇,抒写思妇之情,奇树,即佳树。卢诗本此而有“庭中奇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两句,托物起情,深切感人。树已堪攀,而征人未还,物是如此,思妇何以堪?唐郑处诲《明皇杂录》云:“明皇初自巴蜀回,夜阑登勤政楼,倚栏南望,烟月满目,因歌曰:‘庭前奇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可见唐人倾赏如此。“白雪”“浮云”两句,是思妇的想象之词,表面上描写天山之外白雪纷纷,五原之间浮云片片,其实是以白雪喻思妇自己心随征人落天山,以浮云喻征人飘忽无定不归来,赋中有比。征战,使万千家庭不能团聚,山川殊域,征程万里,征人思妇只能神遇而难以身即。而尤其是,当思妇独自坐对芳菲之月时,其思念之情更难排遣。她想到了古代《陇头歌辞》中唱道:“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肝肠断绝。”她想到了古人《饮马长城窟行》中写道:“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卢诗中“流水本自断人肠,坚冰旧来伤马骨”,正是取意于古人的上述诗篇,而真切地写出了思妇遥念征人在外之苦。长诗接下去的“边庭节物与华异,冬霰秋霜春不歇。长风萧萧渡水来,归雁连连映天没”四句,又从边庭节令景物与内地的差异,来进一步抒发念归相思之情。当中土春意盎然之时,塞外仍然是冬霰秋霜,这种节令的差异最易使人产生思乡念归之情。但无尽头的边战使征人难以回归故园,思妇看到,萧萧长风可以渡水而来,归雁连连可以按时飞往南方,而赴边的征人只能身羁塞外,甚至捐躯沙场。诗自“庭中奇树”至此十二句,作者处处以景衬情,场景在内地与边塞之间不断变化,感情徘徊缠绵,从思妇的角度,真切深刻地写出了征人思妇两地相思的痛苦。在这样的基础上,诗歌最后再以思妇对边将的讽刺作结:“君不见,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这是全诗的点睛之笔,它用汉代甘露三年匈奴呼韩邪单于入朝,宣帝登渭桥接见的典故,昭示了这样的现实:外邦臣服,边患已宁。而边战仍然无休止,征人仍然不能回还,是由于将军的贪功邀赏。长诗至此,对追求功名的将军作了委婉的讽刺,揭示了致使征人思妇长期乖隔苦恋的一个重要原因,从而使前面对于征人思妇的描写更具社会意义和深切的感染力,使全诗主题思想得以深化,可谓曲终奏雅,全篇生色。就思想内容的现实性与深刻性来说,卢思道这首诗是较好地继承了古乐府的优良传统,而对唐代高适《燕歌行》等具有强烈现实主义精神的边塞诗不无影响。
卢思道这首诗在艺术表现上也颇有特色。简而言之,第一是语多排偶,严整而不滞。这篇歌行长诗,细读来除“关山”“边庭”及末尾数句外,几乎句句对偶。对偶这一艺术表现方法,是到初唐才充分成熟的,在理论上表现为上官仪的六对、八对之说。而生当北朝隋初的卢思道已能很好地在歌行长篇中大量运用对偶,这是不容易的。由于对偶句古诗之大半,故全诗严整富于气势,同时,又由于场景、人物、感情均富于变化,意贯气畅,故又不觉其板滞,仍然流走自如。二是音节转换,自然而浏亮。作者将《从军行》传统的五言句式改为较整齐舒长的七言句式,加长了单句的音节,这样不仅增加了诗的容量,而且增加了婉转抑扬的音韵变化以表达丰富的感情内容。同时,作者又汲取了鲍照以来七言诗隔句用韵和自由换韵的写法,全诗或八句、或四句一换韵,平韵、仄韵间用,富于变化,故诗虽长,不觉拖沓,颇具音韵之美。三是全诗用典较多,但不晦涩,语言清丽流畅,而不伤纤巧。这些特点,一方面说明卢思道的诗歌还受六朝诗风的影响,不像同时杨素等人的诗质朴劲直,但在内容和风格上,特别是就歌行这一体来说,卢思道的《从军行》毕竟表现出了与齐梁诗风较多的不同,而与初唐诗风相接近。故明代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三云:“六朝歌行可入初唐者,卢思道《从军行》、薛道衡《豫章行》,音响格调,咸自停匀,体气丰神,尤为焕发。”这一评语,是很恰当的。
(秦寰明)
赠别司马幼之南聘
卢思道
故交忽千里,輶车莅远盟。幽人重离别,握手送征行。晚霞浮极浦,落景照长亭。拂雾扬龙节,乘风遡鸟旌。楚山百重映,吴江万仞清。夏云楼阁起,秋涛帷盖生。陆侯持宝剑,终子系长缨。前修亦何远,君其勗令名。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是江淹《别赋》中的名句。古往今来,大部分赠别诗也确实跳不出低徊感伤的基调。然而卢思道此诗,却是刚健明快、挺拔开朗,历来为人推重。
司马幼之,出身世家大族,由北齐入北周,后仕隋,不久去世。《北齐书》称其“清贞有素行,少历显位”。出使南朝之事,史书虽无明文,但北齐与南朝使者往来频繁,应是北齐之事。
“故交忽千里,輶车莅远盟。幽人重离别,握手送征行。”輶车,轻车。诗歌开门见山,拍入诗题。多年好友,远行千里,前去南朝盟国通问修好。诗人友情深笃,握手送别。“幽人”二字,耐人寻味。卢思道在北齐待诏文林馆,官职清要,然而不以职位自炫,而自称“幽人”,意在说明生性淡泊,不慕荣利,却寄心山水。司马幼之作为诗人故交,被诗人看重,则他的秉性也已暗中点出。行者与送者的生活情趣,决定了诗歌于红尘驰骛中自具清逸潇洒之致。
点题之后,诗歌转入送行。“晚霞浮极浦,落景照长亭。拂雾扬龙节,乘风溯鸟旌。”龙节,刻着龙形的使者符节。前两句刻画送行地点,后两句刻画送行场面。送别处,远水长亭,夕照晚霞,诗人有意突出环境之色泽绚烂、风物宜人,满溢着诗情画意,而全无萧瑟气象。送别时,使臣队伍庞大,龙节高扬,披拂夕雾,鸟旗翻飞,回荡晚风。诗人避免正面描写友人本身,而撷取出行队伍群象,侧面取影,表现出使臣的威高权重,地位尊贵。有意以明丽风光为背景,陪衬庄重出使,已可见诗人的情性流露。
然后笔锋陡转,跳越现实,悬想将来,以修辞中示现手法,拟出友人行役之乐:“楚山百重映,吴江万仞清。夏云楼阁起,帷盖秋涛生。”楚地群山,百重掩映;吴国江水,澄澈见底。夏云变幻,如空中见楼阁多姿,秋涛腾踊,似波心出帷盖纷沓。画面层次丰富,色泽清丽,或宏阔、或隽秀、或闲散、或磅礴,移步换形,各极其致。这些诗句既是卢思道本人情趣所在,又扣紧出使南聘的诗题,再一次从政治题材中表现出诗人情性所好。
然而身负王命,终究不是浪迹山水,所以诗歌以正面勉励归题作结。“陆侯持宝剑,终子系长缨。前修亦何远,君其勗令名。”首句用西汉陆贾事。汉高祖刘邦初定天下,命陆贾游说南越王赵佗北面称臣、归顺中央。陆贾顺利完成使命,归来后,将赵佗所赠礼品分赠诸儿,自己留下一剑,价值百金。次句用终军事。汉武帝命终军劝说南越王入朝,终军慷慨陈词:“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出使后亦不辱君命。诗人以二位前贤为榜样,勉励友人追步前人、建立美名,表现出对友人的殷切期望、真挚祝愿。全诗至此,紧扣题目,不枝不蔓,结构紧凑集中。
与一般宦游赠别诗相比,此诗选材、立意自具特点。友人受命出使,送行显贵定然踊跃,欢宴送觞、歌吹丝竹自是意料中事。到达南朝,当局礼仪隆重,接待殷勤,也是必然之举。诗人一笔略去这些纷繁场面、政事往来,却注目于落日晚霞,醉心于水色山光、看云听涛,以明媚风光淡化政治色彩,这就突出了诗人与友人寄情自然的雅韵高风、入世作为中的出世向往。清人陈祚明评卢思道诗曰“才致清逸”,确是有识之见。
(何丹尼)
春夕经行留侯墓
卢思道
少小期黄石,晚年游赤松。应成羽人去,何忽掩高封。疏芜枕绝野,逦迤带斜峰。坟荒隧草没,碑碎石苔浓。狙秦怀猛气,师汉挺柔容。盛烈芳千祀,深泉闭九重。夕风吟宰树,迟光落下舂。遂令怀古客,挥泪独无踪。
在古代智士中,留侯张良运筹帷幄、足智多谋,而又无意富贵、淡泊自守,历来受到人们敬仰。其墓地在徐州沛县东六十五里,接近留城。后代文士们途经张良墓,不免会追怀前哲,抒发思古之幽情。卢思道《春夕经行留侯墓诗》,即是其中之一。
“少小期黄石,晚年游赤松。应成羽人去,何忽掩高封。”诗歌开端思致突兀、反面入题,与一般凭吊古墓之作截然不同。诗人发问,张良青年时与授业异人黄石公有日后之期约,晚年又躬行辟谷导引,意在追随仙人赤松子。理应修真成仙,为何高坟紧闭?面对墓地,而疑怪其不该有墓,发端翻空出奇,立意新警。如将它与后四句位置互换,则顿失高兀气势。然而毕竟陵墓在目,伸手可触,诗人不禁悲从中来:“疏芜枕绝野,逦迤带斜峰。”坟茔所在,田野荒僻,平芜稀疏。四望远眺,斜峰连绵。如按正常语序,应是孤坟枕疏芜绝野,连带逦迤斜峰。诗人将句法倒装,又借名词作动词,一垒孤坟顿时从阔大背景中凸显出来,以小驭大,主次立现。既不失墓地之静穆,又含蕴生命之遗韵,把张良的恬然长眠点化成层次分明的画面。然而千古英烈,其坟却是破败不堪:“坟荒隧草没,碑碎石苔浓。”隧,墓道。野草隐没墓道,石苔遍生碎碑,可见不仅无人祭扫,更只任人作践。高情逸致如张良,有坟已自可悲,那堪坟墓不完。这与张良生前业绩恰成强烈对比。于是诗人掉笔回顾张良平生,诗歌转入第三层次。“狙秦怀猛气,师汉挺柔容。盛烈芳千祀,深泉闭九重。”狙秦,指张良倾家报仇,邀客以一百二十斤大铁椎狙击秦始皇于博浪沙。以只身图暴君,置生死于度外,可称“猛气”。师汉,指黄石公以《太公兵法》授张良,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张良为汉高祖刘邦筹画军计,屡定奇谋,高祖自叹不如。但张良容貌秀美如女子,况且词气温和,故称“柔容”。然而下一“挺”字,则外柔内刚,词缓意坚之状立出。两句诗歌,一生行状。将张良生平功业、作用、刚柔相济性格总结得既具体又精炼,表现出诗人驾驭历史的高度概括能力。与杜甫《蜀相》中以“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概括诸葛亮一生相比,决无逊色。但尽管青史千年留芳,难免黄泉九重深闭。诗人神游千载,又回到了现实。“夕风吟宰树,迟光落下舂。遂令怀古客,挥泪独无踪。”宰树,墓地所植之树。下舂,日斜之时。诗人强调“夕风”、“迟光”,则独立孤坟、迟回留连之久、日暮离去之不得已,尽在不言之中。依依余晖,苍茫草树,缅怀古人,潸然泪下。这泪水融合今古,伤人自伤,既寄寓着自身的理想、追求,又表现出在生死大限前的惶惑感伤。
凭吊古墓,乃是诗歌常见题材。但此诗谋篇布局,自出新意。起笔天外飞来,故作惊怪之状,从中跌出对生命终结的无奈、哀伤。然后承之以墓地的败落景象,进一步突出悲哀之情。而后一笔宕开,将张良的丰功伟烈渲染得神完气足,却又骤尔转到人生怱怱、死后寂寥。一结关合自身,情韵有余不尽。诗人运笔力避单调平板,忽而高振入云,陡然回翔低落,以高振衬托低落,结构开阖动荡,起伏有致,更体现出心绪的深沉复杂。
清人陈祚明评此诗曰“有萧瑟之韵”,除了诗中表达的情感之外,诗人笔下的荒芜形象也是不可缺少的构成因素。作者既注目于全局,连山绝野,背景宏大,又着力于细部,强化苔生碎碑、草没墓道这特写镜头,点面结合重点突出。再加上树头风声、落日光色,构成一幅幽寂晦暗的立体画面。以景生情,以情领景,交互融会,从而奠定诗歌怆楚萧瑟的基本情调。
(何丹尼)
听鸣蝉
卢思道
听鸣蝉,此听悲无极。群嘶玉树里,迴噪金门侧。长风送晚声,清露供朝食。晚风朝露实多宜,秋日高鸣独见知。轻身蔽数叶,哀鸣抱一枝。流乱罢还续,酸伤合更离。蹔听别人心即断,才闻客子泪先垂。故乡已超忽,空庭正芜没。一夕复一朝,坐见凉秋月。河流带地从来崄,峭路干天不可越。红尘早弊陆生衣,明镜空悲潘掾发。长安城里帝王州,鸣钟列鼎自相求。西望渐台临太液,东瞻甲观距龙楼。说客恒持小冠出,越使常怀宝剑游。学仙未成便尚主,寻源不见已封侯。富贵功名本多豫,繁华轻薄尽无忧。讵念嫖姚嗟木梗,谁忆田单倦土牛。归去来,青山下。秋菊离离日堪把,独焚枯鱼宴林野。终成独校子云书,何如还驱少游马。
《听鸣蝉》是卢思道的代表作之一。《北史·卢思道传》记载:“周武帝平齐,授仪同三司,追赴长安,与同辈阳休之等数人作《听鸣蝉篇》。思道所为,词意清切,为时人所重。新野庾信遍览诸同作者,而深叹美之。”
“听鸣蝉,此听悲无极”,诗歌发端意在笔先,由蝉及人,以鸣入情,为全诗奠定了凄怆哀感基调,从而一洗咏物诗中作者局外旁观,有物无情的常见弊病。“群嘶玉树里,回噪金门侧。”玉树,汉代甘泉宫旁槐树的别称。金门,金马门,汉宫宫门名,两句点出听蝉地点。然而以堂堂国都为背景,诗人不以蝉鸣为宫观点缀,渲染升平气象却着笔勾勒出一片萧瑟境界:“长风送晚声,清露供朝食。晚风朝露实多宜,秋日高鸣独见知。”秋日寒蝉,为时无多,风里晚声,心绪沉寂,维系生命,仅只清露。看似咏蝉,却是移情入蝉,在在渗入卢思道本人身影。为了突出鸣蝉悲戚,诗人用笔由群嘶转向单鸣:“轻身蔽数叶,哀鸣抱一枝。流乱罢更续,酸伤合更离。”从句法看,对仗工稳,后两句使用互文手法,即“流乱酸伤罢还续、合更离”,从描写形象看绘声绘色,状物工细。然而更重要的是以情造境,蝉中人影更加明显,于实象中加以味外之味,咏蝉咏人,浑然一体。同时作此诗的颜之推,描写鸣蝉时就失之于客观摹写,粘皮着骨。两相对比,高下判然。后来唐人咏蝉,如虞世南之“居高声自远,端不借秋风”、骆宾王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李商隐之“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都是物人双咏,汲取了卢思道的有益经验。首段咏蝉之末,结以“蹔听别人心即断,才闻客子泪先垂”,“客子”二字,乃是特意安排。北齐国破,卢思道入周,“追赴长安”,事出无奈,以“客子”上承听蝉,下启乡思,过渡脉络贯通、文气晓畅。
“故乡已超忽,空庭正芜没。一夕复一朝,坐见凉秋月。”坐见,空见。诗人以示现手法,悬想人去庭空,院落荒芜,又借秋月清冷,渲染思乡情绪,景淡情浓。不用正面抒发思乡情感,只在人物举动中已完全体现,可谓举止传神。然而何以不归?“河流带地从来崄,峭路干天不可越。”诗歌语带双关。既是路途迢递,艰阻难行,更有政治原因。身仕新朝,天威难测。其实诗人何尝乐意为官?“红尘早弊陆生衣,明镜空悲潘掾发。”陆机《为顾彦先赠妇诗》曰:“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潘岳《秋兴赋序》曰:“余年三十有二,始见二毛。”诗人拈来这两个典实,将无意仕宦、感伤岁月的情怀一泄无余。以仕途无奈与乡思煎迫两相比照,更突出乡思的难以消释。
然后诗歌转入第三层次,写出宦海沉浮,波谲云诡。“长安城里帝王州,鸣钟列鼎自相求。西望渐台临太液,东瞻甲观距龙楼。”长安帝都,钟鸣鼎食之家相互往来,关系勾连。渐台,汉建章宫中有太液池,池水中筑渐台,高二十余丈。甲观,太子宫中楼观名。龙楼,太子东宫。十里红尘,纷纷嚣嚣,宫室壮丽,楼观嵯峨。出入宫廷者是谁呢?“说客恒持小冠出,越使常怀宝剑游。学仙未成便尚主,寻源不见已封侯。”“说客”句用汉杜钦事。杜钦为汉外戚大将军王凤谋士,自制小冠,高低仅只二寸,京师人称“小冠杜子夏”。他曾屡屡进说,使王凤巩固地位,转危为安。“越使”句用汉陆贾事。陆贾奉命出使南越,说服南越王赵佗臣服中国。赵佗馈赠甚丰,陆贾所佩宝剑即值百金。“学仙”句用汉栾大事。尚主,娶公主为妻。汉武帝好求仙,宠信方士栾大,封为五利将军,乐通侯,并以卫长公主嫁之。后栾大入东海求仙,无验而身诛。“寻源”句用汉张骞事。张骞封博望侯,言黄河之源在盐泽之南,而终未见之。诗人连举四个典故,将得意者的趾高气扬活现于纸上。擅宠封侯,何必功业。寻欢作乐,富贵自来。“富贵功名本多豫,繁华轻薄尽无忧”,小结下语尖利,讽刺冷峭。诗人正当挥斥淋漓之时,笔锋陡转,注目于对立面的浓重伤感:“讵念嫖姚嗟木梗,谁忆田单倦土牛。”嫖姚,汉代大将霍去病,初为嫖姚校尉、木梗,用《战国策》中桃梗土偶事。土偶笑桃梗,大雨降,淄水涨,将把桃梗卷而漂去,不知所之。土牛,应为“火牛”之误。战国时齐将田单以火牛阵大败燕军,挽狂澜于既倒。两句意谓即使功高如霍去病,也会失势,嗟叹飘零而无人过问,田单力尽于火牛之战,又有谁顾念。慨叹功勋累累者,反受冷遇。或荣或衰,两相对照,则仕宦之意兴阑珊,尽在不言之中,而归园之意也就昭然自明了。诗人驱使典故,正用反用,不仅见腹笥宽博,更见出手法灵便,不囿成说。
“归去来,青山下”,诗歌迭用两个三字句,转入末段。借句法变化表现出篇章安排。且三字句音节短促,调急意坚,与以上七字句之沉重感慨形成强烈对比。“秋菊离离日堪把,独焚枯鱼宴林野。”赏菊,出于陶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焚鱼,出自应璩《百一诗》中“田家何所有,酌醴焚枯鱼”。可见诗人对陶渊明式的田家生活何等神往。“终成独校子云书,何如还驱少游马。”子云书,用汉扬雄事。扬雄校书天禄阁,官小位卑,冷落贫困。少游马,用汉马少游事。马援从弟少游不满马援志向远大,声称自己人生理想是县邑小吏,衣食粗足,驱车乘马优游自适。守先人坟墓,为乡里称道。结尾意谓立仕于朝,不过一闲官冷职。何如还乡自遣。诗人用对比收结全诗,两者相互映衬,一破一立,更增强了归园意愿的力度。“何如”二字,句式反问,慨叹深长,更收余音嫋嫋之致。
全诗结构,以听蝉承题,总领全篇,然后由蝉鸣引出乡思,再揭示乡思根源在于厌倦官场,两面发挥,篇末明示心迹,诗歌由状物到抒情,再议论再抒情,虽然笔下澜翻,转折多层,却又一气贯注,纲举目张。
此诗是七言歌行体,三言、五言、七言交互使用,句法参差,音节多变。然而句法的变化都服从于抒情的需要。前半描写蝉鸣酸楚凄切,五言短促,正合需要。后半抨击官场,内容开阖动荡,情感深沉,七言调长声曼,自然合拍。篇末领句“归去来,青山下”,三言调急声促,则意愿之强烈,一诵便知。
清人张玉穀评此诗曰:“此种七言,骈丽中尚饶逸气,的是王杨卢骆之源。”(《古诗赏析》)此诗确是上承六朝,下开四杰。六朝文学,南朝藻饰竞丽,但气骨衰飒,北人刚健直率,但形式质朴。卢思道诗既备南朝之词藻富艳、典实丰赡、对仗精工、体物细微,又具北朝之发自深衷,不加做作,融合南北文风,变文质不称为文质合一、初开唐诗途径。卢照邻《长安古意》、骆宾王《帝京篇》,以浓彩重墨排比铺陈长安盛况,抨击官场黑暗,篇末归结于本人情怀、志向,不仅在选材、谋篇、造语、调声中可看出对《听咏蝉》的踵事增华、发扬蹈厉,他们抽身官场、诗书自娱的情感也明显带有卢思道的影响痕迹。
(何丹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