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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素
【作者小传】
(544一606)字处道,隋弘农华阴(今陕西华阴)人。北周时,为执政大臣晋公宇文护记室。北周武帝亲政,拜车骑大将军,参预灭北齐之役,封成安县公。累官徐州总管。隋立,加上柱国。灭陈之役中,充任行军元帅。因功封越国公,官内史令。后任尚书右仆射,掌朝政。素为晋王杨广(即隋炀帝)谋划夺得太子之位,及广即位,拜尚书令,进太子太师、司徒,改封楚国公,卒于官。事迹具《隋书》卷四八本传,又附见《北史》卷四一《杨敷传》后。有集十卷,已佚,《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得其诗及断句七首。
出塞二首
杨素
漠南胡未空,汉将复临戎。飞狐出塞北,碣石指辽东。冠军临瀚海,长平翼大风。云横虎落阵,气抱龙城虹。横行万里外,胡运百年穷。兵寝星芒落,战解月轮空。严鐎息夜斗,骍角罢鸣弓。北风嘶朔马,胡霜切塞鸿。休明大道暨,幽荒日用同。方就长安邸,来谒建章宫。
汉虏未和亲,忧国不忧身。握手河梁上,穷涯北海滨。据鞍独怀古,慷慨感良臣。历览多旧迹,风日惨愁人。荒塞空千里,孤城绝四邻。树寒偏易古,草衰恒不春。交河明月夜,阴山苦雾辰。雁飞南入汉,水流西咽秦。风霜久行役,河朔备艰辛。薄暮边声起,空飞胡骑尘。
这是两首开盛唐边塞诗派先河的佳作。诗中反映的是隋王朝出兵抗击突厥的战争。突厥是隋初北方最强大的少数民族政权,由于南北朝时期中原分裂,内战不休,北齐、北周皆重赂突厥以求苟安。突厥木杆可汗灭柔然后,北方归于统一。隋文帝采纳长孙晟建议,对突厥各部采取远交近攻、离间强部、扶助弱部的方法,使突厥各部交相混战。隋开皇四年(584)突厥分裂为东、西两部。其东西疆界相当于今蒙古国,其北直抵贝加尔湖以北。隋文帝利用其内部纠纷,命高颎、杨素等率兵出塞,大破之。
本诗在郭茂倩《乐府诗集》中被收入《横吹曲辞》。隋之薛道衡、虞世基也各有二首《出塞》,皆为与杨素唱和之作。
诗从出师背景落笔:“漠南胡未空,汉将复临戎。”“漠南”,在古代泛指蒙古高原大沙漠以南地区。“胡未空”,指突厥军队尚未剿灭干净。漠南乃隋之疆土。以前中原纷争,突厥人时常南犯。隋开皇七年(587),隋灭陈统一中国,自不能再容突厥久占漠南疆土。“汉将”,为诗人自称。诗中于“临戎”前再冠一“复”字,言明此乃再次出征。“飞狐出塞北,碣石指辽东”二句,句式较为特殊:以“出”、“指”两个动词各联结两个地名,说出行军的路线:一经飞狐塞而出塞,一经碣石而赴辽东。“飞狐”,要塞名,相传有狐于紫荆岭食五粒松子成飞仙,故名,地在今河北涞源。此为兵家必争之地。“碣石”,古山名,在河北昌黎西北。据说因远望此山,穹窿似冢,山顶有突出之巨石,形如石柱,故名。秦始皇、魏武帝(曹操)均曾东巡至此。此处靠山海关,靠辽东很近。这可能是另一支远征军的行军路线。“冠军临瀚海,长平翼大风”二句,乃写隋大军压向突厥。“冠军”,将军名号,汉武帝时征匈奴的大将霍去病被封冠军侯。“长平”,汉武帝时征匈奴的大将军卫青被封长平侯。“瀚海”,北海,即今之贝加尔湖。《史记·匈奴传》:“汉骠骑将军(霍去病)之出代二千余里,与左贤王接战,汉兵得胡首虏凡七万余级,左贤王将皆遁走。骠骑封于狼居胥山,禅姑衍,临瀚海而还。”后句用卫青事,“翼”,辅助。“大风”,指气势。以上写隋兵出师后横扫千军如卷席的声威气势,颇像汉代抗击匈奴的名将卫青、霍去病。诗中实际上也以卫青、霍去病自比。《隋书》本传载,杨素“出云州击突厥,连破之”,便是对这两句诗的极好注脚。
“云横虎落阵,气抱龙城虹”二句,为全诗诗眼所在,它以磅礴的气势,泰山压顶的气概写出征师的必胜信念和整肃的军容。“虎落”,遮护城堡或营寨的篱笆。“龙城”,汉时匈奴地名。匈奴于每年五月于此大会各部酋长,祭其祖先、天地、鬼神,又称龙庭。汉武帝元光六年(前129),卫青至龙城,获首虏七百级。古代边塞诗常用此地名。以上四句用曾立大功于异域的卫青、霍去病的典故,道出杨素此次出征的情况。其友人薛道衡和诗也云:“凝云迷代郡,流水冻桑乾”,“长驱鞮汗北,直指夫人城”,虞世基和诗亦曰:“瀚海波澜静,王庭氛雾晞”,亦同此意。
“横行万里外,胡运百年穷”二句及以下六句写战争的经过和体验。“横行万里”是对出师盛大气象的自然延续。严明的军纪,昂扬的斗志,使这支军队具有很强的战斗力,从而使中国北方百年战患一旦结束。战斗自然以隋军的胜利而告终结,突厥入侵者的百年好运结束了。“穷”,穷尽。“兵寝星芒落,战解月轮空。严鐎息夜斗,骍角罢鸣弓”,这四句全写夜战。“兵寝”、“战解”均写战斗结束。“寝”,止息。“星芒落”、“月轮空”,均写夜将尽之时。夜尽之时战斗也结束了。后代诗人李白有诗云:“阵解星芒尽,营空海雾销”,很可能便受了杨素诗的影响。“严鐎息夜斗,骍角罢鸣弓”二句,也写夜战结束时的气氛:严鐎已息,鸣弓已罢。“鐎”,即鐎斗,一种有足的刁斗(作报更用),“鐎”而冠之以“严”,足见北方深秋,天气已相当寒冷。“骍角”(骍为红色),是用来装饰弓的,古诗中多有“骍弓”、“骍角弓”之说。后人陈子昂《送别出塞》诗云:“君为白马将,腰佩骍角弓。”虽寒鐎已息,骍弓不鸣,但从这响犹在耳的余音和肃杀的气氛中,人们还能感受出战争的气息。更何况战场上并非万籁俱寂:“北风嘶朔马,胡霜切塞鸿。”就在这一场恶战刚刚结束,战场归于沉寂之际,传来战马的嘶鸣和哀鸿的嘹唳。耐人寻味的是嘶鸣者乃“朔马”,所向者“北风”,这马当是战败者突厥人的马。古诗有云:“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马的主人也许已阵亡了,马却仍悲鸣不已。大雁从北方飞来,飞过这尸横山积的战场,也发出令人摧肝裂胆的鸣叫,委实令人惊心动魄。这里有两点应当说及,一是杨素长于夜战,他领兵灭陈时便常用此法;二是他对突厥作战,一改惯用的鹿角方阵为骑阵。这两点在诗中都有了集中的体现。
诗的最后四句,写取胜后奏凯京师。“休明大道暨,幽荒日用同”二句,道出对外战争的目的是要使荒僻边远之地同受王化。“休明”,美善。“暨”,至,到。这两句诗似从张衡《东京赋》中:“惠风广被,泽洎幽荒”(“洎”即“暨”)和陆机《五等诸侯论》中“德之休明,黜陟日用”化来。诗的最后两句写班师回朝,奏凯京师。“建章宫”,故址在今陕西西安市长安区西,汉武帝时建,位于未央宫西,此处代指朝廷。这个结尾并无特色。
以上为组诗的第一首,应作于出塞归来后,而第二首很可能作于出塞作战期间,其写作时间要早于前一首。诗写出塞以后的战争生活及其切身感受。
“汉虏未和亲,忧国不忧身”,诗的开头就显示出诗人以天下为己任的爱国情操。诗人一生大半时间是在戎马生涯中度过的,这次又将远赴国难,舍身报国。“和亲”,本指与敌议和,结为姻亲,各守自己疆土。而这时,“漠南胡未空”,故诗人只得冒死赴敌。杨素因拥立炀帝这样的暴君,正史中评价不高,而作为诗人的杨素忠君、孝友之心随处可见。从“忧国不忧身”的思想出发,诗人告别亲友,远赴戎机:“握手河梁上,穷涯北海滨”。“河梁”,桥梁,因李陵《与苏武诗》中有“携手河梁上,游子暮何之”的句子,后世用为送别之地。“握手”即“携手”。“穷涯”,远去边地。“北海”,即前诗中之“瀚海”。这四句激昂慷慨。
“据鞍独怀古”以下四句,可视作一篇《吊古战场文》,抚今思昔,感慨良多。诗中以“良臣”自期,与前面“忧国不忧身”意脉相承,同样显出其品格高尚的一面。杨素是隋朝开国元勋,对隋文帝的政治、经济改革有突出贡献。此时他已任尚书左仆射(即宰相),称他为隋之良臣,他是当之无愧的。然而面对旧战场,诗人却露出惨戚的神情:“历览多旧迹,风日惨愁人”。诗人曾两次出兵塞外,“旧迹”可能指自己上次出征的旧踪迹,更可能指百余年来突厥与汉人作战的遗迹。“一将功成万骨枯”,塞外沙漠草原是汉民族对外战争的主战场。诗中虽无曹操诗中“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描绘,但惨酷的景象也已触目惊心:“风日惨愁人。荒塞空千里,孤城绝四邻。”“荒塞”已自萧索,何况又空在千里之外;“孤城”已自伶仃,又复绝其“四邻”。这里以加倍写法,渲染了塞外的冷落荒凉与凄清。“树寒偏易古,草衰恒不春”二句,紧扣北国高寒地带的特点:树木是光秃秃的时候多,草是枯萎的日子长。寒林、衰草把这古战场的萧瑟景象更形象深刻地凸现出来。“交河明月夜,阴山苦雾辰”二句,更以时空的转换,概括写出整个出塞的从军生活:动荡和艰辛。“交河”,古城名。《汉书·西域传》:“车师前国,王治交河城。河水分流绕城下,故号交河。”“阴山”,山名,为河套以北,大漠以南诸山的统称。“苦雾”,语出梁元帝《骢马驱》:“朔方寒气重,胡关饶苦雾。”交河、阴山都是抗击匈奴的古战场,隋时交河属西突厥,阴山属东突厥。杨素两次出塞,有可能到过这两处地方。“雁飞南入汉”以下四句,隐含思归之意。从军北国,见大雁南飞,水流西归,不免产生思归之情,但这是含蓄的。《古长歌行》谓:“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何况是“风霜久行役,河朔备艰辛”。饱受从军跋涉之苦,久戍边地,怀乡之情油然而生。
诗的结尾二句“薄暮边声起,空飞胡骑尘”写边地特有的肃杀之声又起,一场恶战又将开始,与诗的开头“汉虏未和亲,忧国不忧身”作了很好的回应。胡尘未扫,自然无以为家。以景结情,蕴藉有味。
这组诗运用典故颇具特色。诗中多次运用卫青、霍去病抗击匈奴而大获全胜的典故以自比,其身份、经历颇有相似之处。诗中还运用许多语典,多系化用前人文学语言而来,经诗人锤炼,熔铸出形象鲜明、凝炼生动的诗歌语言。如“飞狐出塞北,碣石指辽东”二句,乃从南齐文学家孔稚圭《白马篇》“早出飞狐塞,晚泊楼烦城”句化来;诗中“交河明月夜”句,则是从南朝刘孝标《出塞》诗中“绝漠冲风急,交河夜月明”中后一句化来;杨诗“薄暮边声起”也从刘孝标《出塞》诗中“日暮动边声”化来;而“汉虏未和亲”,亦来自鲍照《拟古》诗之“汉虏方未和”之句。虽然杨素诗尚不至于“无一字无来处”,但“以才学为诗”的端倪已见。诗人还长于锻句炼字,尤其是动词和某些虚词的使用,颇见功力。
这组诗对唐代边塞诗的影响,也是有迹可寻的。反映战争的诗,《诗经》中已有多首,反映民族矛盾、民族战争的诗,南北朝时亦已有之,但这些诗人大多并无出塞戍边的经历,诗的内容深度广度不够,艺术价值也不甚高。能以诗歌写自身出塞征战的感受的,当自杨素始。诗中如“雁飞南入汉,水流西咽秦”,意念虽有些模糊,却写出了征人朦胧而又细腻的感情,真切而感人。杨素的《出塞》二首、薛道衡和虞世基的和作、隋炀帝的边塞诗……这就在隋代诗坛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诗人群(如果算不上一个诗派的话)。与盛唐边塞诗派比,杨素本身的战争体验并不在高适、岑参之下,诗的题材广度已与唐人相似。尽管其流传至今的边塞诗作仅此二首,但诗中既写了边塞风光、行军作战的艰苦生活,又抒发了其报国忘身的爱国情感,故说他是盛唐边塞诗派的先驱并不为过。就形式而言,本诗为五古,唐代边塞诗多为七古或律诗。杨素此诗多字面工整的对仗(求其平仄则往往不合),它也标志着诗歌从乐府民歌向注重格律的初唐诗歌进化。
就诗风转变的角度而言,这两首《出塞》也自有其价值。沈德潜云:隋炀帝“边塞诸作,铿然独异,剥极将复之候也”。杨素“幽思健笔,词气清苍”。(《说诗晬语》)其实,铿然独异的不仅是炀帝的边塞诗,将其移评杨素的《出塞二首》也是允当的。这组诗与杨素流传至今的其他诗作一起,起衰中立,以“雄深雅健”之笔,力矫齐梁柔靡之风。杨素以他的诗给隋代诗坛带来了生气,成为陈子昂之前隋唐诗坛转变诗风的代表作家之一。
(王步高)
山斋独坐赠薛内史二首(其一)
杨素
居山四望阻,风云竟朝夕。深溪横古树,空岩卧幽石。日出远岫明,鸟散空林寂。兰庭动幽气,竹室生虚白。落花入户飞,细草当阶积。桂酒徒盈樽,故人不在席。日暮山之幽,临风望羽客。
在隋代诗人中,杨素是拔乎齐、梁余风的作者。《隋书》本传说他“词气宏拔,风韵秀上”,他的诗每于整练精警之中透出一种朴质劲健的气质,已经开唐代风骨、声律兼备诗风之先声。这首《山斋独坐赠薛内史》便是体现他诗歌风格的代表作。原诗二首,这是第一首。薛内史,即隋代著名诗人薛道衡,他在隋初曾官内史舍人,与杨素经常诗歌唱酬。道衡集中有《敬酬杨仆射山斋独坐诗》,即酬杨素此篇。
题为“山斋独坐赠薛内史”,诗的主体部分(前十句)即具体描绘山斋独坐所见的景物,后四句方点出怀念薛内史之意。开头两句总写山居环境。“四望阻”是说四面都有高山围绕,阻挡望远的视线,见出山间自成一幽静的天地。“风云竟朝夕”则写出山中从早到晚风云变幻屯聚,见出这山间虽幽静而不单调死寂。这两句境象阔大,气势沉雄,以之总揽全局,便显得器宇不凡,与琐屑刻画之作有别。三、四句写到山中的溪、树、岩、石,分别用深、古、空、幽来形容,传出一种幽深宁静的境界,特别是“横”、“卧”两个动词,更透出这里人迹罕至,任树木自生自倒的情景,和那份世外桃源式的悠闲意趣。五六句转笔写日出时景色,扣首联中“朝”字。太阳升起,对面的远山上映照着朝晖,显得非常明亮;鸟儿纷纷离开夜间栖宿的树林,林间显得一片空寂。上句写山,下句写林;上句写色,下句写声,两句都体现出一个动态的过程,而一“明”一“寂”,色调上正好互相调剂,使山间虽幽寂而不致阴暗。而对动态过程的描写,又体现出“独坐”者静观的特点。七、八句视线由户外而户内,直接写到自己居住的“山斋”:种植着兰花的庭院内浮动着一缕缕幽香,围绕着竹子的房舍显现出一片空明。“虚白”语本《庄子·人间世》:“虚室生白。”这里既形容室内空寂明亮,也透出主人心境的清静。“动”、“生”两个动词,动中显静,更见幽寂。九、十两句进一步写庭院内的花草。落花入户而飞,见情态之悠闲,山斋之美好;细草当阶而积,见庭院之幽寂,山居之清静,而静观花、草的山斋主人心境之悠闲可见。
以上十句,由总而分,由远而近,由外而内,由山而斋,从各个不同的方面写出山居环境景物的幽静美好和诗人独坐观物时心态的悠闲空寂,概括地说,就是境之幽、人之独。山间景色之幽美,希望有人共赏;山斋独坐的孤寂,希望有知己相对。这就自然引出“桂酒徒盈樽,故人不在席”的感慨,最后归结为“临风望羽客”的热烈期盼。“日暮”应前“夕”,并暗示“山斋独坐”自日出到日暮的过程,“山之幽”重点题内“山斋”,首尾照应,浑然一体。
诗中有不少着意刻画的字句,但由于能创造出幽寂而含生意的境界,并不显得雕琢。前十句着重写景,而景中寓情;后四句着重抒情,而情中有景,情景的结合也处理得比较好。起联阔大沉雄,结尾悠然不尽,使全篇的境界显得不局狭,“词气宏拔,风韵秀上”之评,移作对此诗起结的评语,显得特别恰当。
(刘学锴)
赠薛播州(其八)
杨素
滔滔彼江汉,实为南国纪。
作牧求明德,若人应斯美。
高卧未褰帷,飞声已千里。
还望白云天,日暮秋风起。
岘山君傥游,泪落应无已。
《赠薛播州》是一组连章体的组诗。“播州”始置于唐贞观十三年(639),据《隋书·薛道衡传》载:“炀帝嗣位,转番州刺史。”故此处“播州”当作“番州”。番州,隋改广州置。薛道衡受隋炀帝猜忌,转任番州刺史为大业元年(605)至大业二年间。《隋书·杨素传》曰:“素尝以五言诗七百字赠番州刺史薛道衡……未几而卒。”这组诗当作于杨素卒年,即大业二年(606)。
杨素是隋王朝的开国元勋,也是炀帝被立为太子并得以登基的功臣,但功高震主,很受炀帝的猜忌,“外示殊礼,内情甚薄”。杨素患病,炀帝常令名医诊治,赐以上药,“然密问医人,恒恐不死”。杨素久历官场,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经常对弟弟杨约说:“我岂须更活耶?”同情友人的遭遇,自伤处境的险恶。这组诗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写成的。
组诗从开天辟地的混沌之时写起,直写到隋文帝杨坚扫灭群雄,一统天下,刷新政治,网罗人才。然后写自己与薛道衡在朝廷共事,情谊日笃,志趣相投。然而好景不长,薛道衡被外放襄州。这组诗的第八章即回忆薛道衡在襄阳的情况。
关于这首诗的写作背景,《隋书·薛道衡传》云:“道衡久当枢要,才名益显。太子诸王争相与交。高颎、杨素雅相推重,声名无竞一时。仁寿中,杨素专掌朝政。道衡既与素善,上(按指隋文帝)不欲道衡久知机密,因出检校襄州总管。”可见,道衡外放,是削弱杨素势力的一项措施,无怪乎薛道衡离都时,要“不胜悲恋,言之哽咽”了。
诗的开头两句:“滔滔彼江汉,实为南国纪”,气势磅礴,写长江汉水浩浩荡荡,包容南国众流,千汇万状。这两句化用了《诗经·小雅·四月》中“滔滔江汉,南国之纪”成句,而前句加一“彼”字,则有了一种忧伤、无奈的情味。“纪”,谓经带、包络。襄州位于汉水之滨,南望长江。友人这次外放虽出于无奈,但襄州毕竟是天下重镇、形胜要冲之地,这是诗人可引以自慰的,故句中情绪并不低沉。薛道衡出任襄州总管,作为地方军政长官,应当具有廉洁完美的德性,而他的所作所为,也正应合了这个美德。此即“作牧求明德,若人应斯美”二句之意。作牧,作一州之牧(长官)。“明德”,语出《礼记·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后句中“若”、“斯”二字均可作“此”、“那”解。薛道衡不仅具有高尚的品格,而且有着卓越的政治才干,治理一个州郡自然不甚费力,故“高卧未褰帷,飞声已千里”。高枕而卧,无为而治,甚至连床帐也用不着撩起,却已政绩卓著,名扬千里。褰,撩起。这二句笔法夸张,“千里”的辽远,也与“滔滔”的浩荡前后相应,使全诗气势不减。史传中对薛道衡在襄州,只有“在任清简,吏民怀其惠”几个字,但即此也可证明杨素所言不虚了。
“还望白云天”以下四句是极受后人推崇的佳句。作此诗时,薛道衡早已不在襄州任所,故诗中想象其“回望”。传说黄帝时,以云命官,秋官为“白云”,故“白云天”即秋天。此处亦可按其字面意义理解,秋高气爽,白云悠悠,秋风飒飒。日暮之时,友人仍留连水光山色而不归。襄阳第一名胜,当推城南之岘山。道衡若出游岘山,不可能不去瞻仰羊祜的堕泪碑,见碑也不可能不为之泪落不已。据《晋书·羊祜传》,羊祜都督荆州诸军事,驻襄阳,颇有惠政,殁后其部属在岘山他生前游息的地方,建碑立庙,每年祭祀,见碑者莫不流泪,号为“堕泪碑”。薛道衡的地位与当年羊祜相似,至于他的堕泪,则伤心人别有怀抱。其可堕泪者有三:被排挤出京,一也;被君王认作杨素羽翼而不复信任,二也;友人分离,山高水远,便纵目远眺也不可望及,三也。有此三当哭者,又当堕泪碑前,又安能不潸然泪下呢?这泪有友人之泪,也有诗人自己之泪。如前所引,杨素自己受炀帝猜忌,自身不保,即不见羊公之碑,也未尝能不下泪。
这一章既叙友人经历,又融入自己的身世之感,二者虚实相间,互为映发,显得感情真挚。“江汉”、“千里”、“白云天”,气象高朗,“日暮”、“泪落”,情调沉郁,两者合而观之,整章诗便具有一种慷慨悲凉之气。叙友情之作有这般气息,这不能不归结于诗人胸中自有一种豪阔境界。
(王步高)
赠薛播州(其十)
杨素
北风吹故林,秋声不可听。
雁飞穷海寒,鹤唳霜皋净。
含毫心未传,闻音路犹敻。
唯有孤城月,徘徊独临映。
吊影余自怜,安知我疲病。
这是组诗的第十章,因为上面第九章已说到薛道衡离开襄州,前往岭南,得到当地百姓的歌颂,所以本章应是写诗人对道衡在番州的思念。至此,组诗终于由回忆进入了现实。
“北风”二句,睹物伤情。“北风”在古诗中常代指秋风。秋风吹动林木,草木零落,多肃杀之声,此谓“秋声”。自然界的萧索,激起诗人的悲凉感情,故称“秋风不可听”。说是“不可听”,实乃不堪听、不忍听之意。林而谓之“故林”,隐有怀旧之思,所以下面诗思便自然过渡到思念远在岭表的友人上了。“雁飞穷海寒,鹤唳霜皋净”。“穷海”指荒僻滨海之区,此谓番州。“霜皋”,指积满重霜的水边高地。《诗经·小雅·鹤鸣》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雁在古诗词中常用作信使,它飞往穷海已令人神伤,一“寒”字更使人心冷。鹤唳之声本已凄恻之极,何况又鸣于布满严霜的皋上,一个“净”字,真叫人读来只觉茫茫霜原、无可躲避,唯有被寒气吞噬而已。还有一点应当注意,这首诗开头两句写了风声,三、四句中又写鹤唳,风声鹤唳、地崩山摧,是末日来临的景象。显然诗人对自己的艰危处境是有着清醒的认识的。由此,下文“含毫心未传,闻音路犹敻”,含意也更深了。从表面上看,这二句是说我听到友人远贬的消息,便欲写信相慰,但又含着笔独自沉思,不知道如何说出自己的心思,去传达给远方的至交知音。敻,远。其实,我们可以推想,诗人要写的,不是慰问而已,更要紧的却是自己的大限将至。是以穷海之寒、鹤唳之凄,非但为友人而设,也是诗人自己心情的写照。正是这一层深意难以表述,才使他临笔踟蹰!“唯有孤城月,徘徊独临映”。无奈之下,诗人抬头注目于城头的一轮夜月,希望它能够兼照两地,传我心意。不料这月也不解人意,只是独照我这里一方,而且也是徘徊不定,一如我的迟迟含笔不书。临映,谓从高处映照下来。“唯”、“孤”、“独”三字,一气紧逼,使下句“吊影余自怜,安知我疲病”脱口而出。孤独的天上月,照出我孤独的地下影,友人相去万里,只有形影相吊,叫我怎么不自伤自怜?友人音信全无,我之疲病,他又如何得知、如何来相慰?诗以长声痛呼收结,慰人与自慰、盼人来慰与欲慰远人,种种含意,已浑然难分了!
诗中以北风、秋声、孤雁、鹤唳、孤月……构成一寂寞、凄清、阴冷的画面。一个卧病在床的老者,于此情境之中怀念远在天涯的友人:这一切自然能打动人心。以意境感染读者,发人遐想,这可以说是本章的一个显著特点。
(王步高)
赠薛播州(其十三)
杨素
秋水鱼游日,春树鸟鸣时。
濠梁暮共往,幽谷有相思。
千里悲无驾,一见杳难期。
山河散琼蕊,庭树下丹滋。
物华不相待,迟暮有馀悲。
本诗的第十一、十二章,抒发了诗人的知足不辱之情,也兼及叙说与薛道衡的友谊。第十二章有句云:“悲哉暮秋别,春草复萋矣”。是说他们二人当年的惜别和诗人如今的独自对景伤情。本章的首二句,即分承这二句而来。“秋水鱼游日”,与次联的“濠梁暮共往”句,合用《庄子·秋水》上的典故,据说庄子和至交惠施,曾一起在濠梁(地名)观鱼,并作了一番关于鱼是否有从容游动之乐的愉快讨论。“春树鸟鸣时”,与次联的“幽谷有相思”,则化自于《诗经·小雅·伐木》的“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之语,谓幽谷中的鸟儿在伐木之声中飞出,升到高高的树巅,嘤嘤地鸣叫着,希望同伴也发声响应。“秋水”二句,虽已隐含昔聚今别之意,但鱼儿嬉戏于秋水,鸟儿鸣叫于春树,画面还是开朗明亮的。“濠梁”一句,虽忆昔欢,但着一“暮”字,画面便变而为暗沉:友人今已不在,故虽念及往年的欢笑,亦不能使我心情变凄凉而为欣悦。共往濠梁,这里当然是借用,指杨、薛二人共处时的相得。“幽谷”一句,语意更悲:在《伐木》里,那小鸟是脱离了黑沉沉的幽谷;如今,友人却是堕入了幽谷——远去番州,他的相思之情——“求其友声”之情,将会变得何其迫切!这四句,既两两相对,反复强调合之欢、别之悲;而画面又由欢入悲,深入强调悲情。其安排之巧妙和用典之贴切,以及从典故中翻出新意的本事,都十分可观可叹。
友人既困在幽谷,亟言相思,于是“千里悲无驾,一见杳难期”二句,便脱然而出。古人友道之笃者,有千里命驾的美谈,如今,诗人困顿在床,连命驾登车之力也没有了,于是连区区的“一见”,也不能预期了,这如何不令诗人“悲”至于极呢!当然,“无驾”的原因,自还包括政治的阴影,这一点,诗人虽不言,友人也能领会。这二句对仗极工,且将不能逾越的“千里”、不能实现的“一见”置于句首,先提起希望,然后以一“悲”、一“杳”使之淡漠,以一“无”一“难”使之绝望,读来令人生被高高举起又重重摔破之感,遣词的次序亦极精当。
“山河散琼蕊,庭树下丹滋”,是因情生景的妙笔。千里山河,那琼玉一般美好的花蕊,都慢慢地散落了;庭院桃李,那鲜红的花朵,也飘飘地飞下了枝头。这一番无可奈何的群芳芜秽、春色凋零的景象,既是因友人难逢的悲哀而生,也引发了下面的迟暮之悲。“山河”的阔大,与上面“千里”正相似;“庭树”的狭小,也与“一见”正同调。这二句与上二句,在格局上又呈现了隔句两两相对。“散”、“下”二字,皆轻缓无声,也一如垂老的诗人默默地走向人生的尽头。“物华不相待,迟暮有馀悲”,一句收拢上示,一句余哀不尽。美好的万物,是不会再等待淹留的,我呢,也终于到了人生的黄昏迟暮;花也谢了,人也散了,往日的好时光,也一去不复返了。至此,本章开首的鱼游鸟鸣的表面欢乐,终于被这淡淡的、却不绝如缕的悲哀彻底压倒了。
据史书记载,杨素并不是一个政治品格很高尚的人。他虽“兼文武之资,包英奇之略”,“览其奇策高文,足为一时之杰”,然“专以智诈自立,不由仁义之道,阿谀时主,高下其心”(《隋书·杨素传》)但出现在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杨素,却是一个重友情、通人性的忠厚长者形象。无怪薛道衡读了这组诗,叹息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岂若是乎!”这首诗在内容上最值得称道的便是对朋友的一往情深,执着而深沉。自己已卧病在床,想的还是“千里悲无驾,一见杳难期”,足证其情操也有高尚的一面。这组诗能传颂千古,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重要原因。
(王步高)
赠薛播州(其十四)
杨素
衔悲向南浦,寒色黯沉沉。
风起洞庭险,烟生云梦深。
独飞时慕侣,寡和乍孤音。
木落悲时暮,时暮感离心。
离心多苦调,讵假雍门琴。
这是组诗的最后一章,其伤别和自哀的情调,大抵与前一章相同,但在这一章里,画面已全部浸入黑暗之中,连表面上的明快也看不见了。
诗之开头从送别写起:“衔悲向南浦,寒色黯沉沉。”南浦,南面的水边,古诗中常用指送别之所。屈原《九歌·河伯》云:“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按薛道衡在隋文帝末年出任襄州,炀帝初年由襄州转任番州,其间不曾回京,杨素也无由送之。另外,以他的重病之躯,也不可能真的“向南浦”,所以,这三个字只是表明诗人正在思念友人而已,读者理解时不必太坐实。“衔悲”二字,明白揭示了诗人的心境,他何以一想到友人就如此悲感,以至自然景色也显得分外阴暗沉重呢?其原因在于杨素久居朝中高位,对心胸狭隘、刻薄寡恩的隋炀帝有着深切的了解。此次道衡转任番州,显然是受挟嫌报复。据《隋书·薛道衡传》载:开皇十二年(592)七月,薛受苏威案株连而被除名,配防岭表。“晋王广(即后来的炀帝)时在扬州,阴令人讽道衡从扬州路,将奏留之。道衡不乐王府,用汉王谅之计,遂出江陵道而去……晋王由是衔之。”而此时不仅杨广已登基即位,而且那位为薛遭衡出过主意的汉王杨谅已以谋反罪名遭诛戮。薛被转任番州,显然是更大迫害的前奏。事实上,就在这组诗写作的第二年(大业三年),薛道衡便被炀帝以莫须有的罪名缢杀了。所以,诗中“黯沉沉”的不仅是暮色,诗人对自己、友人以至国家的前途都是看得一片黑暗的。“风起洞庭险,烟生云梦深”二句,既是对友人赴岭南途中所历艰险的猜度,更饱含对仕途政治风浪的隐忧。洞庭湖边,为迁客骚人汇聚之所。“云梦”,指古云梦泽,隋时云梦泽早已不复存在。古云梦泽湖区,大致包括今武汉市西、湖北南部、湖南最北部一带。洞庭虽“险”,云梦虽“深”,但较之仕途的险恶,就算不得什么了。薛道衡的外放,实际上也又一次从政治上削弱了杨素的势力。所以诗人深惑孤独,深感自己处境岌岌可危。“独飞时慕侣,寡和乍孤音”二句,与第十章中“吊影余自怜”意思是一致的。诗人有如孤飞之鸟,又如寡和之琴,既无伴飞之朋侣,又无唱和之知音。故见树木之凋零,便自然而生迟暮之感,更易引起对友人深切的怀念。“木落”,树木落叶;时暮,此处既指暮秋时节,也指诗人年老,已有一种“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感受。诗的结尾两句继续以琴为喻,而奏出的已是亡国之音。“苦调”,凄苦的曲词。颜延之《秋胡诗》有“义心多苦调,密比金玉声。”讵,岂。“雍门琴”,用雍门周的故事。雍门周为战国时齐国人,曾以琴见孟尝君。孟尝君曰:“先生鼓琴亦能令文悲乎?”周引琴而鼓,于是孟尝君涕泣增哀,下而就之,曰:“先生之鼓琴,令文立若破国亡邑之人也。”雍门周的典故,已蕴含“破国亡邑”之感。隋朝是我国历史上的短命王朝,在杨素写这首诗后仅仅十二年,它就覆灭了。而亡国的迹象,从隋炀帝一上台就已见出。“亡国之音哀以思”,这组诗就在这不绝如缕的苦调琴声中结束了。
杨素是隋代的重要诗人,清代王士祯认为杨诗“沉雄华赡,风骨甚遒,已辟唐人陈杜沈宋之轨。”(《古诗选·凡例》)刘熙载说:“隋杨处道诗(处道,杨素字),甚为雄深雅健。齐梁文辞之弊,贵清绮不重气质,得此可以矫之。”(《艺概·诗概》)沈德潜更称赞他的诗“幽思健笔,词气清苍”。显然,前人都看到了杨素对矫正齐梁诗风的作用,这是很中肯的。杨素诗,今人能见到的仅十九首,清人能见到的大概也不会更多,而这十九首中,《赠薛播州》组诗就占了十四首(章),且系其代表作,可见以上评论也主要是针对这组诗而言的。《北史》、《隋书》之杨素本传更称这组诗“词气宏拔,风韵秀上,为一时盛作”。从今天看来,其艺术成就也是极高的。
这组诗十四章,长达七百字。从内容到形式都具有其独到的成就,并形成了雄深雅健的风格。它矫正了齐梁以来“骨气都尽,刚健不闻”的淫靡诗风,显示了六朝诗向风骨、声律并重的唐代诗歌过渡的艺术形态。
首先,这组诗一反齐梁以来的诗风、尤其是宫体诗贵清绮不重气质的积弊,写得如建安诗人那样有充实的内容和气骨。这组诗从天下纷争说到天下一统,又从广揽人才、朝廷生活、友人外放出守,写到自己进退两难的微妙处境。诗中把与薛道衡的友谊写得真挚深切,把对友人的眷念之情写得缠绵婉转。就这一点而言,他不仅远胜齐梁宫体诗人,甚至比初唐几十年间统治诗坛的上官体诗人也似乎高明得多。
其次,这组诗一题十四章,章法整齐,音韵铿锵,给诗坛带来了生气。这十四章诗句全是整齐的五言,各章字数完全一致,这样工整的大型组诗,只会出现于魏晋南北朝诗发展的后期。诗中不仅有对仗工整的句子,也有受前代乐府民歌影响的地方,如采用连章体的形式,具有连章体民歌曲折回环的长处,各章相对独立而又意脉贯穿。句与句、章与章之间还采用“顶真”的修辞方式。从第九章起,前章结句均与后章起句有一至两个字相同,如:“应思北风路”与“北风吹故林”;“安知我疲病”与“养病愿归闲”;“山幽竟何欲”与“所欲栖一枝”;“属听空流水”与“秋水鱼游日”;“迟暮有馀悲”与“衔悲向南浦”……这种隔章顶真的修辞,密切了各章之间的联系,文气更加连贯,一气呵成。一章之间的句与句中也运用“顶真”的修辞方法,如全诗的结尾:
“木落悲时暮,时暮感离心。离心多苦调,讵假雍门琴”,四句如喷瀑惊雷,又如疾风暴雨。以此结束全诗,也颇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王步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