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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道衡
【作者小传】
(540—609)字玄卿,隋河东汾阴(今山西万荣)人。少有盛誉。北齐时,初任奉朝请,长广王高湛(即北齐武成帝)召为记室。及湛即位,累迁太尉府主簿。后官至中书侍郎。北齐亡,入北周,官御史二命士、司禄上士、摄陵州、邛州刺史,授仪同。入隋,坐事除名。复起为内史舍人兼散骑常侍,曾从军伐陈。还任吏部侍郎,坐事发配岭南。又征还,授内史侍郎,加上仪同三司,出为检校襄州总管。隋炀帝即位,转番州刺史,还任司隶大夫,被炀帝所杀。其诗与卢思道齐名。事迹具《隋书》卷五七本传,又附见《北史》卷三六《薛辩传》后。有集三十卷,已佚,明人辑有《薛司隶集》,《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得其诗二十一首。
出塞二首(其二)
薛道衡
边庭烽火惊,插羽夜征兵。少昊腾金气,文昌动将星。长驱鞮汗北,直指夫人城。绝漠三秋暮,穷阴万里生。寒夜哀笳曲,霜天断雁声。连旗下鹿塞,叠鼓向龙庭。妖云坠虏阵,晕月绕胡营。左贤皆顿颡,单于已系缨。絏马登玄阙,钩鲲临北溟。当知霍骠骑,高第起西京。
南朝时边塞诗写作渐盛。其诗中虽出现北方边境地名,描写绝域荒凉之状,但其实多数作者并无从军塞外的生活体验。隋代情况便有所不同。如杨素、薛道衡、虞世基各有《出塞》二首,(薛、虞系和杨素而作)杨素本人是征讨突厥、战功卓著的大将;薛道衡也曾从征突厥,掌管军中文书。他的这首《出塞》,从字面上看,写的是汉代远征匈奴的事迹,实际上不妨视为隋朝与突厥战争的反映。
开头六句写军情紧迫,命将出征。插羽,古以羽毛插于檄书上以示紧急,此处言征兵文书急如星火。唯其急迫,故着一“夜”字,征兵之举乃是连日连夜地进行的。少昊,传说中的上古帝王,以金德王,号金天氏。依五行配合的说法,金属秋,主刑杀兵革之事。故“少昊”句乃是说当此肃杀之秋日,兵气大起。“腾”字富于动态,颇为形象。文昌,北斗魁星邻近的六颗星,古代天文家称为文昌宫,其第一星为大将,第二星为次将。将星摇动,是命将出师之象。“长驱”二句即写大军浩浩荡荡,开出塞外,直驱敌境。鞮汗,山名,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国。西汉征匈奴,曾至其山北。夫人城,指范夫人城,也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境内。西汉大将李广利曾率军至其处。据说其城本汉将所筑,他死后其妻率余众保守之,故名。这六句传达出一种紧张的氛围和凌厉的气势。
“绝漠三秋暮”四句写北国荒寒凄凉之状。时节已届深秋,平沙万里,都笼罩在一派沉重浓郁的阴气之中。北方属阴,秋冬亦为阴。“穷阴”句让我们想象出一幅万里愁云、阴沉惨淡的画面。寒气刺骨的夜里,响起了悲哀的笳声。笳是军中乐器,其声凄厉哀怨。据说晋代刘琨(一说刘畴)为胡骑所围,乃月夜吹笳。敌兵为哀声所感,流涕欷歔,凄然兴起故土之思,便弃围而去。可见笳声之悲切。凛冽的秋风里,又传来失群孤雁的酸嘶,更叫人肝肠断绝。以乐声、雁声烘托绝域的悲哀气氛,颇富于表现力。唐宋诗词的一些名篇也都运用了这样的意象。如李颀《古从军行》:“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范仲淹《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这一层的四句诗使全篇在雄健壮阔之中透出悲凉,是符合边塞戎旅生活的实际情况的。这样写使全诗情调显得复杂、深沉,又在气势上形成顿挫,比一味豪放更耐人回味。
“连旗下鹿塞”六句写破敌。“连旗”二句是说长驱直入。叠鼓,击鼓。鹿塞,即鸡鹿塞,在今内蒙古自治区杭锦后旗西,东汉大将窦宪击匈奴时曾经由该地。龙庭,匈奴祭先祖、天地处名龙城,“龙庭”一语即由龙城而来。这里鹿塞、龙庭与前面的鞮汗、夫人城一样,只是借指北国塞外敌境之内而已,无须拘泥其实际地望。“妖云”二句是说敌军的失败。古代兵家用阴阳数术之说,观察天象以占候吉凶胜负。妖云指不祥的云气,月晕是包围困守之象。“左贤”二句言敌酋被俘获。匈奴贵族封号有左贤王、右贤王。顿颡,叩首。颡,前额。系缨,被长绳所捆缚。
最后四句写胜利之后。絏马,系马。玄阙,极北处的高山。鲲,大鱼。《庄子·逍遥游》中说,北溟(北海)有大鱼,其巨达数千里,其名为鲲。此处借用其典。“絏马”二句以夸张手法表现海外清晏、将士逍遥之状。霍骠骑,西汉名将霍去病讨击匈奴有功,封骠骑将军。汉武帝要为他修建第宅,他说:“匈奴不灭,无以家为也!”薛道衡此处反其意而用之,意谓匈奴已灭。这四句写战后将士游遨、主帅受赏,是全诗的一个豪放的尾声。
试以此诗与南朝萧纲等人的边塞诗作相比,颇觉其雄壮浑厚。但若与盛唐作品比较,则又感到其情景描写尚不够具体真切,气势和情感表现尚不够淋漓酣畅。它与隋代其他同类题材的诗作一样,代表着边塞诗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阶段。
(杨明)
昔昔盐
薛道衡
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
“昔昔盐”,隋、唐乐府题名。明代杨慎认为就是梁代乐府《夜夜曲》。“昔昔”,是“夜夜”之意;“盐”,是曲的别名。这首诗是隋代诗人薛道衡写闺怨的名篇,主题是思妇悬念征人。诗虽然情思轻靡,画面绮丽,但用意绵密,意象的转换似草蛇灰线,显得构思精巧,情韵连绵。
开头四句写垂柳、蘼芜、芙蓉和飞花,四种各自独立的景物犹如四扇互不相干的挂屏。然而,只要细加审视,就可以发现景中有情,其情思暗藏并流转在这一组画面之中。先看第一扇画屏:“垂柳覆金堤”。“柳”与“留”声音相近,因此古人有折柳送别的风俗,“垂柳”是很容易引起离别回忆的。以“柳”起兴写思妇的离愁别绪,是一种传统的艺术手法。古诗十九首中的《青青河畔草》是写思妇的诗,便是以“郁郁园中柳”起兴的。而《昔昔盐》于“柳”后勾画出“覆金堤”的开阔的画面,则象征着相思意象的空间之广。再看第二扇画屏:“蘼芜叶复齐”。“蘼芜”,是一种香草,叶作羽状,夏季开白花。古人相传蘼芜可以使妇女多子。这是古代思妇诗或弃妇诗中常用的一种意象,比如古诗中有写弃妇的《上山采蘼芜》。“蘼芜叶齐”,描绘出这种香草未结子而将结子时的形状,隐喻着思妇未生子而盼望生子的心态。一个“复”字加强了层次感,明写蘼芜年复一年地“叶齐”,暗喻思妇年复一年地盼望多生子女。而思妇一次又一次地盼望生子则是她悬念征人情思的炽热化。又看第三扇画屏:“水溢芙蓉沼”。这很容易由此及彼地联想到南朝乐府民歌《子夜四时歌·夏歌》:“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昔昔盐》则反其意而用之,写沼(池塘)中水溢满,芙蓉(荷花)不可采。“芙蓉”与“夫容”谐音,“水溢”句是双关语。表层的含义不言自明,而隐藏在深层的含义是:由于“水溢”等客观上的原因,思妇主观上想见“夫容”的愿望难以实现。其相思之苦在深水围困的朵朵荷花中曲曲传出。最后看第四扇画屏:“花飞桃李蹊”。《史记·李将军列传》:“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也。”自从汉代司马迁将“桃李”以小喻大之后,将“桃李”作为拟喻者不乏其人。阮籍《咏怀》诗其三云:“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以“桃李”的盛时喻人生的盛时。《昔昔盐》也师心前人,以“桃李”的盛时比喻思妇的青春年华。思妇原指望自己的青春年华似“不言之桃李”,自然而然地吸引着征夫踏上回乡探亲的道路。岂知任凭她的青春容颜如同“花飞花落”那样凋谢,征夫还是杳如黄鹤。显然,“垂柳”四句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以折柳枝送别、采芙蓉求欢等民俗事象来暗示思妇的心态,以悬念征夫的情感将四个貌似各不相干的画面融成一体。原来,在这四扇色彩缤纷的挂屏后面,还暗藏着一位春心荡漾的思妇呢!可见开头四句具有“状溢目前”而“情在词外”的隐秀之美。
接着,意象的变换如峰回路转,从开头四句的暗喻转为“采桑”四句的明写。“采桑”句承汉乐府《陌上桑》之意写思妇的美好,“织锦”句借“窦家妻”之典写闺房少妇的相思。据《晋书·窦滔妻苏氏传》说,当秦州刺史窦滔以罪徙流沙时,他的妻子苏蕙织锦为回文诗以寄赠,流露出绵绵不断的相思。“荡子”(游子,此指征人),点明相思的对象;“关山”,标明相思的遥远;而“风月守空闺”则使诗题彰明较著。可是,“关山”二句一空依傍,其画面之简淡,风神之秀朗,迥然有别于开头四句中绮丽的画面、纤细的情思。当然,二者在情思的表达上又有异曲同工之妙,“垂柳”四句以含蓄、曲折取胜,“采桑”四句以冲淡、明朗见长。
从意象转换的角度来看,“垂柳”八句是由暗而明,“恒敛”八句是由外而内。古谚曰:“女为慕己者容”。但当思妇与“慕己者”(征人)远离别之后,便无心梳妆打扮了。“恒敛”四句便是写思妇在这种逆反心理支配下的外在表现。先为一收:“敛千金笑”;后为一放:“垂双玉(双玉筯,指泪)啼”。这一“收”一“放”,如同压缩机一样压得思妇心中的苦情外溢,泪如泉涌。诗中的“恒”与“长”,加长了“压缩”的时间,突出了苦闷情思“外化”为泪如泉涌意象的长期性。“盘龙”句写厌倦梳妆的思妇将以“盘龙”为饰的铜镜长久地隐藏在匣中。“彩凤”句写懒于整理闺房的思妇使绣有彩凤的帷帐不上钩而长垂。二句不仅对仗工整,而且在情思的“外化”上也有“同树异花,同花异果”之妙。接着,诗人借用曹操《短歌行》中的“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另外在闺怨的角度上重新组合成“飞魂同夜鹊”的意象,以月夜鹊飞图来映衬思妇内心的凄凉。并且以“倦寝忆晨鸡”来描述思妇独守空房而长夜难眠的心态。《昔昔盐》中由外境向内心锲入最为成功之处在于“暗牖”二句。上句化用《诗经·豳风·东山》中的“蟏蛸在户”,下句别出心裁,道前人所未道。相传忌才的隋炀帝将薛道衡处死时还问: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见刘 《隋唐嘉话》)“空梁”等句为什么在当时盛传并引起了隋炀帝的嫉妒呢?它的艺术魅力又在何处呢?北宋欧阳修曾以“峻洁”二字作了点评(参见《临汉隐居诗话》)。这不无见地,但语焉不详。诚然,这二句诗以两个细节表现了人去屋空的荒冷,给人以一种凄清的直觉。但是艺术鉴赏不能停留在直觉上,还必须作审美探究。原来,诗人以“意到笔不到”的匠心勾勒出洒然自得、冲澹天成的写意画。在以“暗牖”(窗洞)二字涂抹成灰暗的底色上,诗人用细细的白丝组成“(蜘)蛛网”。又在“蛛网”的悬空处留下了画面的空白。至于诗人写“空梁”上的燕窠(因久无燕子居住而破损)滴落下几许“燕泥”,不仅以动态与声响反衬出闺房的静来,而且以一个“空”字放大了画面上的空白处。正是这画面上的“空白”引起人们审美探究的冲动力,以局部的景物唤起人们追求整体性的再创造性的想象:蛛网悬挂在黑暗的窗洞上,那日夜吐丝(思)的蜘蛛又在何方呢?空梁上破损的燕窠滴落下几许燕泥,那昔日双双栖息的燕子又在何方呢?那纵横交织的蛛网,是否象征思妇“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别绪呢?那燕去梁空的情景,是否象征着那不得与征人成双成对的思妇空虚寂寞的心境呢?……显然,“暗牖”二句摆脱了具象的束缚,突破了时空的界限,以写意画中的“空白”提供了广阔的想象自由,不仅有“象”的延伸——“象外之象”,而且还有“意”——情思的流转,堪称“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的佳句。
如果说以上多为近距离的意象,那么,诗的最后四句多为远距离的意象。“代北”与“辽西”,都是远离思妇的边塞,这是从空间上写其“远”;“前年”与“今岁”,表明思妇与征人离别已久,这是从时间上写其“远”。正因为她(他)们相距远,所以思妇回首往日而心境悲凉;展望来日,她那与征人团聚的希望虽然在寂寞中燃烧,但也在寂寞中破灭:“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惜马蹄”反用东汉苏伯玉妻《盘中诗》“何惜马蹄归不数”句意,说征人因爱惜马蹄而不肯归家。然而,马蹄值得征人怜惜,思妇不也更值得征人怜惜吗?诗以“惜马蹄”收拢全篇,笔迹超逸,寄意遥远。
正是在这由暗而明、由外而内、由近而远的意象转换之中,显示出《昔昔盐》的特色:铺排中有起伏,工稳中有流动,轻靡中有超逸,绮丽中有清俊。尤其是“暗牖”二句,足以表明薛道衡学习南朝诗歌细致深微的艺术风格上尚能登堂入室。
(陈书录)
豫章行
薛道衡
江南地远接闽瓯,山东英妙屡经游。前瞻叠嶂千重阻,却带惊湍万里流。枫叶朝飞向京洛,文鱼夜过历吴洲。君行远度茱萸岭,妾住长依明月楼。楼中愁思不开嚬,始复临窗望早春。鸳鸯水上萍初合,鸣鹤园中花并新。空忆常时角枕处,无复前日画眉人。照骨金环谁用许,见胆明镜自生尘。荡子从来好留滞,况复关山远迢递。当学织女嫁牵牛,莫作嫦娥叛夫婿。偏讶思君无限极,欲罢欲忘还复忆。愿作王母三青鸟,飞去飞来传消息。丰城双剑昔曾离,经年累月复相随。不畏将军成久别,只恐封侯心更移。
今江西南昌一带,为汉豫章郡。《豫章行》本汉乐府诗题,一般用来表现伤离别,惜华年,感叹时节如流,生命短促。曹魏以后,沿袭古题,代有所作,大都采用五言古体,而这首诗却用七言,形式显得新颖。七言诗体,自梁陈以来,由于王褒、庾信等一大批作家有意为之,作为一种“新变”的诗体,已日益显示出不可忽视的地位和影响。这首诗,正是足以显示七言新体魅力、足以代表时代风尚的力作。诗中写一位少妇对浪迹他方的丈夫的思念,仍是传统的伤别主题。前八句为一小节,中十二句为一小节,后八句为一小节。全诗结构显得条理清晰,堂庑分明,主从得当,重点突出。前八句,略作交代,并点明题意,叙写江南游子的行程和夫妇的异地阔别。“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这是王勃《滕王阁序》对豫章形势的描写。豫章是由两京中原通往沿海地区的咽喉要道。“瓯”,浙江温州的别称。“山东英妙”,意即中原地区的英俊少年,用以美化少妇的丈夫,说他已远游江南去了。古人说“山东”,是指函谷关以东广大地区。从“山东”到“江南”,千里迢迢。瞻前顾后,要翻过重重高山,渡过条条激流。从此一对恩爱夫妻,就一个在外地领略行路的艰辛,一个在内地体验相思的痛苦,“枫叶”以下,即承上而来,就游子和思妇两面分说:在红叶纷纷飘落京都的时节,大概他已经随着水中鱼儿在吴江边靠岸了;当他艰难地翻越茱萸岭时,她也正好在明月之夜登上高楼苦苦地思念着他呵!这四句以“文鱼”(有彩色花纹的鱼,)对“枫叶”,以“茱萸岭”对“明月楼”,主要是取其色泽鲜艳,以唤起读者的美感。以“朝飞”对“夜过”,以“京洛”对“吴洲”,主要是为了表明异地阔绝,以衬托相思之苦。“吴洲”和“茱萸岭”为江南“君”行之处,“京洛”和“明月楼”为中州“妾”(少妇自称)居之所,连结着这两地的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别恨离愁。
“楼中”以下十二句,着重描写孤居深闺中的少妇的苦闷。而这种苦闷在春天的特殊氛围中更显得哀惋动人。“楼中愁思”已非一日二日,她成天是双眉紧锁,悒悒无欢。春天来了,于是想到用赏识春光来消磨日子。可是临窗看到鸳鸯戏水,仙鹤长鸣,满池浮萍,满园花树。春天充满生命的活力,好像是专供情侣们享受的爱情的季节。这明媚的春光更加深了她对远行人的思念,使她不由得回忆起昔日角枕(用兽角作装饰的枕)旁的柔情蜜意。汉代张敞为妻画眉,历来传为佳话,此后“画眉人”就成了爱人的最美的指代词,可现在她的那个“画眉人”却远在千山万水外,她还有什么心思梳妆打扮呢?最贵重的首饰她也懒得戴了,最明亮的镜子她也懒得照了,因为这些都“谁用许”——没人赏识,赞许了。用“见胆”形容“明镜”之光亮;以“照骨”修饰“金环”之成色,美其事物,美其服饰,主要是为了突出人、美化人。接着她又自我排遣,以求其心理的平衡:浪迹在外的游子,本来就容易因事耽搁停留;而自己的丈夫,远行江南,一时回不来,就是可以理解的了。不能因为一时的离别而抱怨,应当耐心地等待,忠贞不二。像牵牛织女那样,终有相会的一天;嫦娥背叛自己的丈夫,就只有独处月宫,这是断乎不能效仿的。至此,少妇的相思之苦,总算得到了暂时的缓解。“空忆”以下,是对被春望所逗引起的一片春情的体贴入微的描写,写得起伏跌宕,淋漓尽致,充分展现了少妇的情意缠绵、回肠百结。
“偏讶”以下,又别处生情,把思念之情推向高潮。此时,少妇忽然从沉思中清醒过来,连自己也感到吃惊:嘴里说不要想他了,可是心里却老是这也忘不了那也忘不了。她幻想着变成西王母身边的三只青鸟,飞来飞去传递爱情的信息。她又想起丰城的雌雄双剑,纵使曾有分离,最后还是会合在一起。她不怕暂时的分离,她怕的只是丈夫猎取功名后将她抛弃。“丰城双剑”事,见《晋书·张华传》,因为丰城为豫章属县,故用来点染文意。这里的“将军”和以上提到的“山东英妙”、“荡子”一样,都是一些虚拟之辞,在诗中起着美化丈夫的作用。
这首诗在艺术表现上,用铺陈排比的辞赋手法,发为通体整齐骈骊的七言句式;注意选用色泽鲜艳的词语,从感官上引起读者的审美愉悦;对人物的心理活动进行细腻的刻画,以情动人。
王昌龄《闺怨》云:“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同样写一闺中少妇春日凝妆楼头,薛道衡笔下的少妇恐夫君“封侯心更移”,王昌龄笔下的少妇进而连“觅封侯”其事也一并悔之。这两首诗,情景相通,立意小异,而一繁一简,各臻其妙。并比而观,可以深思自得,可以启迪诗心。
(陈昌渠)
人日思归
薛道衡
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
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薛道衡是北朝入隋的诗人,在周、隋颇有才名,为诗常具巧思。据说《昔昔盐》“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二句,到他死时还使隋炀帝妒忌。《人日思归》是其聘陈时在江南所作(据《隋唐嘉话》)。其诗已俨然有唐人绝句风味,是首开风气的作品。
“人日”是正月初七,见《初学记》四《荆楚岁时记》。晋南北朝时民俗已将春节开始的七日与人畜作对应,《北齐书·魏收传》载:“魏帝宴百僚,问何故名人日,皆莫能知。收对曰:‘晋议郎董勋《答问礼俗》云:正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作者去年由北来南,按天数算,实际不满一年。但他在江南过了年,也就挂了两个年头。“每逢佳节倍思亲”(王维),善感的诗人已经很想家了。《人日思归》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写作的。
“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二句之妙,在“才七日”与“已二年”的矛盾统一。“才七日”意味时间的短;“已二年”则意味时间的长。“入春才七日”乃眼前日历所示,事实上作者离家不算久;而“离家已二年”是掐指一算,已有两个年头,反映在当事人心理上,又觉得这时间并不短。“才七日——已二年”,以“才”、“已”两个含意不同的时间副词作勾勒,大有逝者如斯,时不我待之感。所谓“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古诗“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也用这两个相对的时间副词作骈偶,其意言与此诗首联异曲同工,可以参玩。这两句对“思归”之情,有兴发引起的作用。
“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此二句以春雁北归反衬己之未归,以花发之迟反衬归心之急,皆妙在不直说。赋中有兴比,叙写中有对照,故婉曲有味。同时,以“雁”、“花”切“人日”情景,亦佳。盖时当初春,南雁北飞,而花始含蕊,一时之物候如此,情中有景。另一巧思,则是将“思”、“归”二字拆用在两句中,与题面遥遥映带,颇有情致。全诗四句皆骈,但均用流水对,故不觉骈骊,而有行云流水之妙。
归思是一种普遍心理。但作者抓住新春这一特定时节和特定环境中的细微思想活动来写,就不落窠臼,历久弥新。唐人张说《蜀道后期》诗云:“客心争日月,来往预期程。秋风不相待,先到洛阳城。”沈德潜评为“以秋风先到形出己之后期,巧心浚发。”(《唐诗别裁》)其实这不就是“人归落雁后”这一现成构思吗?“巧心浚发”,正好用来评价此诗。
(周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