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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篇 乡土本色
三 村庄生活的面向
中国农村地域广大,情况复杂,没有办法用一种标准对农村进行归类。近年我在江西、湖北和浙江温州调查,发现村民生活的面向相当不同,似可以作为农村分类研究的一个指标。
在江西崇仁和泰和宗族村庄调查时,村民新修了很多两层或三层的住房。问新修住房的房主,他说现在在外面打工,将房子修在村里,并不住人,等到年龄大了再回到村里居住。看来他们还真是为未来生活做了长远打算。在江西贯村,村民出钱演地方戏,已经连演18天,破了邻村保持的演地方戏的时间纪录。出钱演戏的很多村民在外打工或承包工程,村里打电话让他们回来看戏,他们就专程从遥远的上海或深圳赶回来了。
不仅本村的村民,而且由本村出去工作的人,也对村庄生活关爱有加。罗兴佐调查的一个村,外出工作的人不仅关注村庄的公共建设,捐款捐物,而且愿意退休后回村居住。他将这些人称为村庄治理的“第三种力量”。“第三种力量”加强了村民面向村庄的生活。村民也许在村庄以外获得经济收入,但他们一定要在村庄内获得人生价值。村庄认同成为他们生命意义的组成部分。
在江西的宗族村庄,不仅可以看到高大的宗祠,新修的族谱,而且可以看到游神、村庙庆典、开光等传统仪式。王铭铭描写的闽南山区与江西宗族村庄的情况一样。浙江温州的情况有些不同。我曾到瑞安市郊一些农村调查,这些农村现在已经城市化了,诸如宗祠、村庙庆典、开光等传统的器物和仪式基本上不见了。不过,星火村的叶姓正在筹资兴建其先祖、永嘉学派的集大成者叶适的纪念馆,村民十分关注自己现在所作所为留下的影响。星火村副主任对我讲:“名声很重要。将来讲起来,谁的爸爸如何如何。干得好,别人留念说你爸爸好;干得不好,别人说就是你爸爸办坏了事情。地皮被卖了,事情没办好。”我们调查的瑞安市的城郊村包括星火村,都是人口流入村庄,村民在自己村庄创业,也很少有人打算搬到村外居住。当村干部,他们当然要考虑村民今后如何评价他,是否会挨骂,因此,他更努力地做村中工作。这种村庄村民生活的面向也是向内的。村民不仅在村庄内获得经济收入,而且在村庄内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江西宗族村与温州人口流入村的情况大不相同,但这两类村庄的村民都具有面向村庄生活的特点。与这两类村庄的情况不同,湖北荆门农村村民的生活面向村庄以外,他们都急于摆脱与村庄的联系。很多村庄甚至已经10多年没有建新房了,要建房,村民就建到镇上或市区。在荆门杏村,到河南卖早点的宋虎说:“农村太落后了,现在连电灯都不亮,实在黑暗。”已迁到市区的宋家兵对看望他的堂弟说:“以后尿都不朝农村撒。”这些,典型地反映了荆门农村村民的生活面向村庄以外。
面向村庄以外生活的村民和村干部,谁也不愿意对村庄未来作出承诺,村庄也没有稳定的未来预期。既然村民是在村庄以外获取收入且在村庄以外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村民就很容易割断与村庄的联系。这种村庄的村民不关心村庄建设,从村里通过考学、参军、外出工作的人,没有特别大的事情,一般不会回到村里来。这种村庄的村干部,不能看到村庄的未来,也无法从村干部一职上获得诸如荣誉、名声等文化价值的满足。在荆门访问一个村支书时,问他为什么愿当村干部,他说,当干部是学错了手艺,现在年龄大了,学新手艺来不及了。他将当村干部看做是一件手艺,一件赚钱以糊口的工作。前些年,当村干部还有很多经济上的好处,近年因为农村经济形势不好,村干部的收入越来越少,愿当村干部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既然将当村干部看做一件手艺,在村民无法给村干部经济上的满足时,乡镇通过报酬与任务挂钩,轻易就让这些生活面向外倾村庄的村干部变成自己的代理人,村干部赢利型经纪的特点很快就呈现出来。这时候,不关心村庄生活的村民虽然一再受到村干部的侵害,他们并不起来抗议,而是更加急切地期望永远走出村庄,摆脱村庄,以获得自己的空间。
村庄生活的面向,是指村民建立自己生活意义和生存价值时的面向。有人长期在外工作和生活,但他梦中萦绕的都是家乡的山水,所谓乡土情结,这就是他的生活面向。生活面向不仅具有个人特征,而且具有集体倾向。构成江西宗族村庄内倾生活面向的,不只是一个单独的村民乐意在村庄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而是整个村庄乃至一个地区的人们都认为,人就是应当如此活着,这样活着才有价值,这是一种文化的表达。文化当然不完全是一种精神和意识形态,文化也是与物质性的结构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在江西宗族村庄,宗祠、族谱、祭祖、团拜、开光仪式、地方戏曲以及龙舟比赛等,连成了一个文化上的整体。而温州瑞安市的城郊村,因为村庄本身城市化了,外来的人口正在迁入,村庄的土地迅速增值,对于一个有能力的村庄精英,村庄为他提供了大显身手的空间。尤其重要的是,既然村庄在不断繁荣,村民就没有理由迁出村庄到外面居住,也没有理由将自己的生活世界建立在村庄以外。由于对村庄未来稳定的预期,村民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历史感,村庄共同体意识也因此容易产生。这个时候,诸如修建名人纪念馆、编写村志、恢复民间仪式以及举办文体活动,都会有很多热心人的支持与参与。
在荆门农村,不仅宗族解体了,而且因人口流出使村庄未来预期难以建立,共同体意识无从产生,历史感不能形成。这是一种正在解体的村庄。
问题在于,在中国现代化的长时段中,一方面,农村人口流出和市场经济对传统文化的侵蚀,不断造成村庄共同体意识的解体和村庄生活面向的外倾,村庄越来越多地解体了;另一方面,庞大农村人口的流出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个过程没有农村稳定是不可想象的。中央制定诸如土地延包30年不变的政策和颁布实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可以看做是一种建构村庄的策略。将村庄建设为相对稳定和独立的社区,可以为现代化提供农村基础。村庄共同体和村庄生活面向是这种社区建设的基本内核。
考察村庄生活的面向,不仅有助于理解当前农村复杂的具体状况,有助于理解村庄治理本身的特征,而且有助于寻找村庄建设的办法。
2002年8月17日
修订关键词 村庄价值生产能力
进入21世纪后,越来越多农民家庭的收入来自进城务工经商,一方面是农民家庭中年龄比较大的父母仍然在家务农,一方面是年轻子女外出务工,从而普遍出现了“以代际分工为基础的半工半耕结构”。
这种老年人留守、年轻人进城的农民半工半耕家庭结构,使得村庄生活面向尤其有趣。农民收入多元化和收入结构分化,村庄社会多元化和社会结构复杂化。一方面,过去相对封闭的村庄边界解体,村庄社会越来越开放,农村人、财、物外流,村庄自主生产价值的能力越来越弱;另一方面,因为有越来越多从城市获得的务工经商收入源源不断地输入农村,农村社会也就有了之前仅靠农业收入所不具备的丰厚资源。
由此,当前中国农村出现了两种颇为不同的景象:一种是农村人、财、物的流出,及由此而来的农村衰败;另一种是农民将外出务工经商获得资源用于村庄内的竞争,首先是建房竞争,其次是举办仪式的人情竞争,村庄看起来变得异常热闹——尤其是春节期间外出务工经商年轻人回村的时候。
总体来讲,进城农民春节期间要返乡,因为进城农民很少已在城市安居,家里不仅有父母在,而且也是他们的归属,是精神上、灵魂上的寄托,是意义生产的场所。但随着村庄日益衰败,春节返乡越来越难以获得这种意义的寄托和灵魂的归属,春节没有味道,回乡没有意思,村庄竞争变得虚无。在农民进城无法安居,村庄预期又已解体的情况下,可能发生严重问题。
中国人的“故土情结”就属于面向村庄的价值取向。费老说农民的半截身子是插在土地中的,主要描述了传统农村社会较少流动的物质基础,我提出生活面向,主要是讲农民在村庄生活中可能获得的价值感受。与村庄生活面向紧密相关的是村庄价值生产能力。对于村民而言,生活于其中的村庄不仅是一个物质世界,而且为一个意义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中,村民的行为目的就不仅在于获取物质性利益,而且希望得到价值性收益。具有价值生产能力的村庄,才能够造成农民向内的生活面向。更进一步,随着中国农村的半熟人社会化,农村价值生产能力弱化,从农村进城务工经商的人们很难从城市获得归属感,问题是家乡已经变得陌生,精神上和感情上好像都不再回得去,那么,他们的精神寄托在哪里?甚至那些从农村考上大学并在城市获得稳定工作的农家子弟,随着他们年老,“乡愁”越来越浓,失去价值生产能力的家乡是他们的归属吗?这显然也是没有解决的问题。
杨华在其博士论文《隐藏的世界》中,将村庄价值生产机制操作为“历史感”和“当地感”两个维度。所谓“历史感”,是指村庄生活能够为农民提供“生从何来、死向何处”的想象,所谓“当地感”,是指农民之于村庄形成的主体意识。二者叠加起来,就将农民的个体生存状态与村庄时空之间建立了有机联系,既塑造了农民个体生命意识,也赋予了生活价值,还能够制造出社会道德规范。我们常说的“根”或者“宗”,都是与此有关的。
总体而言,市场经济和现代传媒向农村的渗透,农民大规模流动,会损害村庄自主价值的生产能力。村庄价值生产能力的降低,就使外出村民与村庄之间联系变得薄弱,外出村民就不关心村庄的承认与否,也无法从村庄获得存在意义。不过这个总体变迁趋势,在全国不同地区农村具有变迁程度的差异。在宗族组织发达的南方农村,村庄提供“历史感”和“当地感”能力强,村庄价值生产能力强,农民的生活面向普遍向内。中部原子化地区村庄往往不能为农民提供“历史感”和“当地感”,村庄自主价值生产能力比较弱,农民容易接受城市传入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农民具有很强的脱离村庄的冲动。北方村庄的价值生产能力介于以上二者之间,农民既不如中部农民开放,也不如南方农民保守。
从生活面向的角度看,村庄不仅象征着一种与城市相隔离的生活空间,也象征着一种与之相异的生活方式和价值选择。经济物质条件的改善,带来了乡土社会器物层面的变迁,真正的变化则发生在价值系统层面。村庄具备的生产价值和意义的能力,事关农民的福利和尊严,事关基层社会秩序,事关精神文明发展。费孝通先生的“乡土重建”、梁漱溟先生的“乡村建设”,都将文化重建当做重点。我所期待的“新乡土中国”理想,也包含着现代化过程的中国农村能够为农民提供一种“低消费、高福利”的生活方式,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让农民获得主体感、价值感和尊严感,让他们对未来具有预期。
过去,我们将农村看做是中国现代化的稳定器和蓄水池,是从政治社会结构上讲的,是站在城市立场上的,是站在现代化的立场上讲的。如今,提农村价值生产能力,是站在农村的立场上讲的。真正“低碳”生活的价值在于,抵制社会性价值异化造成的“商品拜物教”,抵制由于本体性价值缺失所造成的农民精神空虚。在当前基础性价值即温饱已经解决的情况下,重建农村价值生产能力,让村庄可以成为农民精神上的归属与寄托,属于中华文明可否复兴和绵延的大问题。
2013年1月11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