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庚中
这是《盘庚》第二篇,记临迁之时,告谕庶民的说话。
盘庚作,惟涉河以民迁。乃话民之弗率,诞告用亶。其有众咸造,勿亵在王庭。盘庚乃登进厥民。
作,是起。涉,是渡。耿在河北,殷在河南,将迁于殷,故渡河也。诞字,解做大字。亶,是诚。造,是至。
史臣叙说:盘庚自耿启行,将南渡河,率臣民以迁居于殷。那时民心尚怀犹豫,不肯勇往。盘庚也不用刑罚驱迫他,但以话言晓喻民之不从者。然其大告乎民,又只用真诚恳恻的实意以感动之,使其翻然而乐从焉。又恐人众喧杂,听言不审,于是当众人皆至之时,先戒以毋得亵慢,在王之庭,都整齐严肃专听上命。盘庚于是升进其民,着他向前而面告之。
曰:“明听朕言,无荒失朕命。
荒字,解做废字。
盘庚大告庶民说:“汝民当明听我言,凡我所以命汝者,必须遵信奉行,毋敢废弃而不从也。”
“呜呼!古我前后,罔不惟民之承保。后胥戚鲜,以不浮于天时。
承,是敬。浮字,解做胜字。
盘庚首举先王迁都之事,以劝勉百姓说道:“昔我先王,如成汤、仲丁、河亶甲、祖乙之为君也,无不惟民生是敬。一遇水灾,则视民之溺犹己溺之,遑遑焉必欲为之图迁而后已。君之忧民如此。故当时之民,亦莫不保爱其君,相与忧君之忧,而协力以为从迁之举。君民一体,上下一心,是以卒能避害就利,舍危从安。虽有天时水患之灾,鲜不以人力胜之也。先世君民,其相与御灾捍患者如此。其在今日,尔民何独不然哉!”
“殷降大虐,先王不怀厥攸作,视民利用迁。汝曷弗念我古后之闻?承汝俾汝,惟喜康共;非汝有咎,比于罚。
虐,是害。古后,即是先王。怀,是安。俾,是使。咎,是罪。比于罚,是比附迁徙的罪名。
盘庚又明己迁都之意,说道:“昔我殷邦,河水为灾,天降大害,先王不敢安居。其所以兴作而迁徙者,只为人情莫不欲安,但看于民有利,则用之以迁而已。此先王之事,我之所闻者也。尔何不思我迁都之举,乃闻之于先王,而非创为于今日者乎?盖我所以敬承汝民命,而使汝以迁都者,惟喜与汝远避河水之患,以共享安居之乐耳。是我今日为民之心,即先王视民利用迁之心也。岂谓汝民有罪,比附于迁徙之罚以加汝哉!汝民亦当体我之心矣。”
“予若吁怀兹新邑,亦惟汝故,以丕从厥志。
吁,是招呼。怀字,解做来字。新邑,指殷都说。
盘庚说:“尔民不乐迁都者,岂谓我大违众志,而强汝以必从乎?我想尔民的本志,岂有不愿安居者?特一时为浮言所惑,故不肯迁耳。今我所以不惮话言之烦,而招呼怀来尔民于此新邑者,亦惟因汝民荡析离居之故,欲与之共享安康,正以大从尔志,使得遂其舍危就安之初愿也。然则我非强民,乃顺民耳。汝何不熟思之乎?”
“今予将试以汝迁,安定厥邦。汝不忧朕心之攸困,乃咸大不宣乃心,钦念以忱,动予一人。尔惟自鞠自苦!若乘舟,汝弗济,臭厥载。尔忱不属,惟胥以沈。不其或稽,自怒曷瘳?
试,是用。忱,是诚。鞠字,解做穷字。臭,是败。稽,是察。曷瘳,是不可救的意思。
盘庚又以不迁之害,警动庶民说道:“耿被河患,则民危而邦亦危矣。故今我将用汝迁都,以安定国家,使汝民同享安逸。这是我苦心替汝思算,不得已而为此举耳。汝乃不忧我心之所困苦,乃皆大不肯宣布腹心,敬慎思念,以诚意感动我一人,是不能如先民之保后胥戚矣。则汝惟坐待水患,以自取穷苦。譬如乘舟装载者,该及时启行,若迟滞不济,必然臭败了所载的货物。今日迁都,正该君民一心,效同舟共济之义。汝若又生迟疑,而从上之诚心间断不属,则岂能以共济艰难?惟相与以及沉溺而已。夫安定之与沉溺,这两件利害,昭然明白。尔民曾不能稽察以决其从违,一旦河水溃决,无可逃避,汝虽自生怨怒,而悔已无及矣,果何救于困苦乎?尔民其审察之可也。”“汝不谋长,以思乃灾,汝诞劝忧。今其有今罔后,汝何生在上?劝忧,是以忧自劝,盖所谓安其危而利其灾者也。上,指天说。盘庚又说:“汝民不为长远之谋,以思量那不迁的灾祸,是汝安危利灾,不知求免于忧,而大以忧自劝也。如今目前恋着沃饶之利,固有今日矣。然将来决遭沉溺而无有后日,天将断弃汝命,汝有何生理于天乎?不迁之害,其大如此。汝民又将何从耶?”
“今予命汝,一无起秽以自臭,恐人倚乃身、迂乃心。
秽,是恶。倚,是偏。迂,是曲。
盘庚以民不从迁,只因心志不定,故告之说:“是非不两立,利害无两从。今我命汝当专一此心,从我迁徙,无起傲上从康之恶,以自取沉溺之败。所以然者,盖凡人中心有主,则邪说无自而入。若汝心不专一,吾恐浮言之人引诱煽惑,得以偏倚了汝之身,迂曲了汝之心,使汝是非颠倒,利害昏迷,而无中正之见,必不能决意以从迁矣。故当一心以听上,然后浮言不能为之惑也。”
“予迓续乃命于天。予岂汝威?用奉畜汝众。
迓,是迎。续,是接。畜字,解做养字。
盘庚又发明其恳切为民之意,说道:“耿圮河水,有今罔后,汝命几绝于天矣。故我命汝及早迁都者,正以迎续汝命于天,而使之更生也。我岂用刑威以驱迫汝哉?特用以奉养汝众,引而纳诸生全之地耳。”
“予念我先神后之劳尔先,予丕克羞尔,用怀尔然。
先神后,即是先王。羞字,解做养字。怀,是念。
盘庚又说:“昔我先世神圣之君,如成汤、仲丁、河亶甲、祖乙,当五迁厥邦之时,尔先人竭力从迁,其劳甚矣。我惟思念我先神后之劳尔先人,其功不可忘。故我今日图迁,大能奉养尔众于生全之地者,用怀念尔为先民之子孙,不忍坐视其沉溺而不加拯救故也。是我于尔民,为谋固甚周,而用情亦甚厚矣。尔民顾乃不体我心而欣然乐从,何耶?”
“失于政,陈于兹,高后丕乃崇降罪疾,曰:‘曷虐朕民?’
陈字,解做久字。崇,是大。高后,指成汤说。
盘庚恐民心未服,又举鬼神之事以恐动之,说道:“人君之政,莫大于安民。今耿圮河水,民之不安甚矣。我若不为民图迁,是失安民之政,而久居于此也。我高祖成汤在天之灵,必大降罪疾于我,说道:‘汝为民主,何为虐害我民,坐视其沉溺而不救乎?’是我不能图迁,则难逃先王之责如此。”
“汝万民乃不生生,暨予一人猷同心,先后丕降与汝罪疾,曰:‘曷不暨朕幼孙有比?’故有爽德,自上其罚汝,汝罔能迪。
生生,是生养不穷的意思。猷,是谋。幼孙,是盘庚自称。比,是同事。爽德,是失德。迪,是道。罔能迪,是无道以求免。
盘庚说:“今日之事,我若不能图迁以安民,固无以逭于先王之责。汝万民若不能自为生养无穷之计,与我一人共谋同心,而尚惮于迁徙,则我先王亦必大降罪疾于汝,说道:‘汝何不与朕幼孙同迁乎?’故汝不从迁,有此逆理犯分之失德,则先王自上降罚于汝,汝将何道以自免哉!是民不从迁,亦难逃先王之责如此。”
“古我先后既劳乃祖乃父,汝共作我畜民。汝有戕则在乃心,我先后绥乃祖乃父;乃祖乃父乃断弃汝,不救乃死。
戕,是害。绥,是安慰的意思。
盘庚说:“汝民不肯从迁,不但得罪于我先王,而亦得罪于尔祖父。盖昔我先王之迁都,既劳尔祖父以同迁矣。今我继先王而为君,则汝皆为我所畜养之民,当以汝祖父之事先王者事我,可也。苟有戕害在汝之心,傲上从康而不肯迁,我先王必安慰汝祖父说,尔子孙悖理抗君,我将加之罪罚。汝祖汝父,亦以大义难容,乃断弃汝,而不救汝死于先王之前矣,可不畏哉!是民不从迁,又难逃祖父之责如此。”
“兹予有乱政同位,具乃贝玉。乃祖乃父丕乃告我高后曰:‘作丕刑于朕孙!’迪高后丕乃崇降弗祥。
乱字,解做治字。具,是兼并聚敛的意思。贝玉,是货财的总称。迪,是启迪。
盘庚对民责臣说道:“民不从迁,固难免祖父之责。然不但尔民为然,兹我治政之臣,所与共天位者,若不肯为民图迁,惟贪沃饶之利,以聚蓄宝玉为事,则汝诸臣的祖父,亦必恶其所为,相与告我高后成汤说:‘我子孙为臣不忠,弃义贪利,其作大刑戮于我子孙以讨其罪。’是诸臣祖父,实启迪我高后以大降不祥,而灾害必不可免矣。夫臣不从迁,亦难逃祖父与先王之责如此。况于尔民,奚可惑其浮言而不迁乎?”商俗尚鬼,故盘庚以鬼神之说惧之,盖因俗利导而使之易从也。
“呜呼!今予告汝不易!永敬大恤,无胥绝远!汝分猷念以相从,各设中于乃心。
恤字,解做忧字。猷,是图谋。设,是安设。
盘庚反复劝戒庶民,又叹息说道:“今我告汝以迁都之事,岂敢以为易而忽之。盖道路既已艰难,人情尚多疑畏,展转思虑,正我之大以为忧者。汝当永敬我之所大忧念,无使上下之情相去绝远,而诚意不相连属也。如我以安民为谋,汝必分我之谋,而相与共图之;我以忧民为念,汝必分我之念,而相与共念之。同心协力,期于相济以有成,乃为可耳。然欲体我之心,又必先正汝之心。盖天下之是非利害,都有个恰好的道理,所谓中也。此心一失其中,而偏邪之见得以入之矣。汝百姓每各要把这道理安设于汝心,使中有所主,而事有定见,则必能知迁徙之当然,而不为浮言之所夺,岂不能分猷念以相从乎?”盘庚告民至此,其意愈切至矣。
“乃有不吉不迪,颠越不恭,暂遇奸宄,我乃劓殄灭之,无遗育,无俾易种于兹新邑!
吉,是善。迪,是道。颠越,是颠倒违越。劓,是割鼻之刑。殄灭,是杀戮尽绝。遗,是留。育,是生育。易字,解做移字。
盘庚既诱民以从迁,又恐迁徙之时,奸人乘隙生变,故严明号令以告敕之,说道:“今往迁新都,道路之间,必须严肃。若有不善不道之人,如颠倒违越,不敬遵我之约束者,及暂时遇着的人,肆为奸宄,乘机劫掠者,我小则加之以劓刑,大则殄灭其种类,无复遗留生育,不使移其种于新造之邑,以坏我之良民善众也。”
“往哉生生!今予将试以汝迁,永建乃家。”
建,是立。
盘庚临迁之时,又告民以从迁之利说:“耿被河患,汝民不能聊生矣。自今往于新邑,则可以定居,可以兴事,而有生生之乐焉。夫迁之有利如此,故我今日将用汝以迁,使汝永立乃家于此,子子孙孙享生生之乐于无穷也。是今日经营迁徙之图,乃为汝一劳永逸之计,汝民何为不肯从迁,而尚恋恋于故土哉!”夫以庶民之微贱,盘庚不以刑威迫之,而必以话言晓之,必使心悦诚服,而后与之共举大事。此商家之所以能固结民心,而延有道之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