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命下
这是《说命》第三篇,记傅说与高宗论学的说话。
王曰:“来,汝说!台小子旧学于甘盘,既乃遁于荒野,入宅于河,自河徂亳,暨厥终罔显。
甘盘,是高宗之师。遁字,解做隐字。宅,是居。河,是河内之地。徂,是往。亳,是亳都。显,是明。
高宗呼傅说来前,告他说:“人君以务学为急,而学问以有终为贵。我小子旧日未即位时,曾受学于贤臣甘盘,讲究那修身治天下之道,庶几有所发明矣。既而先王欲我习知民艰,乃使隐居于荒野之间,后又入居于河内,又自河内往至于亳,居无定所,学无专功,故其后将旧业都荒废了,而于修身治天下之道,竟未能显然明白于心。今我将整理旧学,以求终之有成,不能不赖汝说之训迪也。”这是高宗自叙其废学之由。然高宗之学虽废于迁徙,而其能备知民事的勤劳,洞见民情的疾苦,则实自迁徙中得来,盖亦莫非学矣。此高宗之所以为贤也。
“尔惟训于朕志。若作酒醴,尔惟麹糵;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尔交修予,罔予弃。子惟克迈乃训。”
醴,是甜酒。麹,是造酒的曲。糵,是造酒的米。和羹,是滋味调和的羹汤。梅,所以调酸。交修,是左右规正的意思。迈,是行。
高宗告傅说说道:“旧学罔终,我志几迷于所往矣。今幸汝之贤可继甘盘。汝当献纳忠言,开陈理道,以启发我之心志。譬如作酒醴者,必资麹与糵而后成。今我望汝涵养熏陶,以酿成乎君德,就是我的麹糵一般。作和羹者,必资盐与梅而后和。今我望汝调和参赞,以燮理乎化机,就是我的盐梅一般。夫造酒者,麹多则太苦,糵多则太甘,麹糵交济,乃能成酒;调羹者,盐过则太咸,梅过则太酸,盐梅交济,乃能成羹。汝欲成我之德,亦必交修乎我,多方以规正之,委曲以维持之。如我之气质或偏于刚欤,汝则济之以柔;我之意见或偏于可欤,汝则济之以否。如酌甘苦以成酒,调酸咸以成羹,庶几我之心志终得显明,而可以副我之所望也。汝切勿弃嫌我,说我的旧学既荒,不足与言;必须谆谆训告,亹亹敷陈。但汝说的话,我便能笃信力行,决不至于负汝之所训也。”夫既喻之麹糵盐梅以求其助,又示之克迈乃训以诱其言,高宗之望傅说,可谓反覆而恳至矣。其学终于有成,而为商家之令主也,宜哉!
说曰:“王!人求多闻,时惟建事。学于古训,乃有获。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
时字,解做是字。建,是立。获,是得。
傅说因高宗孜孜访问,遂称王而告之,说道:“凡人于天下之言,广询博访,务求多闻者,这是为何?良以天下之事理无穷,一己之智识有限。以有限之知,而应无穷之务,如何得事理停当、事功有成?故博采舆论,广求多闻,正欲以尽众人之所长,以为吾立事之资也。然时人的见识,终是不及古人。稽考古先圣王垂下的谟训格言,其于修身治天下的道理,那一件不载?故为学者,又必潜心勉力,将这古训一一都讲究明白,然后义理有得于心,而可以为建功立事之本也。若事不以古人为成法,不知古训为当遵,而师心自用,任意妄为,则所志必不在于高明,所行必不合于义理。如是而谓其可以久安长治,传之于后世者,断无此理,非我之所闻也。然则王欲建事有获,其可不以多闻学古为务哉?”
“惟学逊志,务时敏,厥修乃来。允怀于兹,道积于厥躬。
逊,是谦逊。时敏,是无时而不敏。允,是信。怀,是念。
傅说又告高宗说道:“为学之道,固在于求多闻,学古训。然义理无穷,工夫易间,必须卑逊其志。虽已知矣,而常自以为无所知;虽已能矣,而常自以为无所能,谦卑巽顺,不敢有一毫自足之心,其逊志如此。又必时时敏求,温习其所已知,而益求其所未知;持守其所已能,而益求其所未能,孜孜汲汲,不敢萌一毫自止之念,其时敏如此。夫既存不自满假之心,而又奋勤励不息之勇,如此用功,将见日有就,月有将,其进修之益,就如水泉之来,源源而不竭矣。为学之方,莫要于此。但人不肯着实去做,故于道终无所得,而学终无所成。若能笃信而深念乎此,逊志便着实自逊其志,时敏便着实加倍其功,以此求道,而道岂有不得者乎?将见工夫愈熟,进益愈深,以闻见则日博而智益明,以事业则日广而大有功,天下道理莫不积聚于吾身,如货财之积,不可胜用矣。吾王可不勉哉!”
“惟敩学半,念终始典于学,厥德修,罔觉。
敩字,解做教字。典,是常。
高宗望傅说以训志交修,求教之意甚切。傅说恐其徒资于人,而不知反求诸己,又勉之说:“王之学,无徒求之于人而已。盖开导而指引之,教者之责也;心体而力行之,学者之事也。学而无教,固昧于向往,而不得其为学之方;若教而不学,则徒为讲论之虚文,而其学亦终无所得矣。所以为学之道,一半要人指教,一半要自己去勤学,教学相须,而后学可成也。然虽能勤学以受教,而工夫或有间断,则亦难以必其终之有成。又必心心念念,终始常在于学,不始勤而终怠,不始作而终辍。能如此,则工夫既已精专,造诣自然纯熟,而其德之日修,将有不知其所以然者矣。其视徒资夫人之训,而不免间断其功者,所得为何如哉!此王之所当勉也。”大抵学莫贵于自励,尤莫贵于有终。人臣之纳诲,岂能强其君之必从;一时之务学,岂能保其终之不懈。故傅说之于高宗,即以敩学半告之,又以终始典学望之,可谓善于责难者矣。
“监于先王成宪,其永无愆。
监,是视。先王,指成汤。宪,是法。愆,是过。
傅说既以终始典学劝勉高宗,至此又启之以法祖,说道:“人君之为学,不过取法乎善而已。而今之所当法者,又孰有过于我先王成汤乎?盖我先王成汤,以天锡勇智之资,而又加以昧爽丕显之学,其于修身治天下的道理,件件都有典则法度以垂范后世。吾王今日亦不必远有所慕,但能率由旧章,事事都遵守先王的成法。如修身,则法其制事制心之事;为政,则法其建中表正之规。如此,则吾王之学即先王之学,吾王之德即先王之德,凡修身以至治天下,莫不尽善尽美,而永无过差之患矣。吾王其监之哉!”上文既曰学于古训,而此又曰监于先王者,盖理虽载乎古训,法莫备于先王。故人君之学固以稽古为先,而尤以法祖为要。此傅说告高宗之意也。
“惟说式克钦承,旁招俊乂,列于庶位。”
式字,解做用字。旁招,是四面招引。俊乂,是才德出众的人。
傅说又说:“修德者,人君之事;进贤者,大臣之职。但君德未修,则心志昏迷,用舍倒置,大臣虽欲进贤,有不可得者。吾王诚能典学法祖,增修其德,而至于无愆,则我傅说必能敬承吾王任贤图治的美意,广询博访。凡大而千人之俊,小而百人之乂,或隐于山林,或屈于下位的,都四面招引将来,分列于朝廷之众位,使之同心以匡乃辟。吾王但垂拱而责成之耳。天下何患其不治哉!”夫人臣之忠,莫大于荐贤,而荐贤亦未易能也。有一毫嫉妒忌刻、恶人胜己之心,则不能;有一毫市恩记怨、背公徇私之心,则不能;有一毫足己自用、独任爱憎之意,则不能。故傅说之言进贤,不徒曰‘钦承’,而必曰‘式克’,盖若用力以为之者,良以是耳。夫既谆谆劝学,辅养君德,以端出治之本,又旁招俊乂,列于庶位,以广多贤之助,若傅说者,诚贤矣哉!此万世人臣所当法也。
王曰:“呜呼!说!四海之内,咸仰朕德,时乃风。
时字,解做是字。风,是风声。
高宗望傅说之辅己,乃先叹息以归美之,说道:“天下之所仰以为则者,在于人君;人君之所赖以辅治者,在于宰相。如今四海之内,莫不引首举踵,喁喁焉仰望我之德化。此岂我之寡昧所能致哉!良由汝说,感于梦寐之际,起于版筑之间,与他人作相者不同。故其风声足以耸动乎天下,而远近闻之者,莫不谓朝廷用此贤相,中兴指日可期,而欢欣鼓舞,思见德化之成者,自不容已矣。然则汝可不纳诲辅德,以答天下之望哉!”
“股肱惟人,良臣惟圣。
股肱,是手足。
高宗又责望傅说,说道:“人之一身,必手足俱备,然后可以为人。人君若要做圣人,必是良臣辅导,然后可以为圣。若无良臣以为之辅,则忠言不闻,独立无助,德何由而加进,业何由而加修?譬之手足不具,不可以为人矣。欲求作圣,岂不难哉!此我之所以深有望于汝也。”夫高宗之于傅说,始望之为霖雨舟楫,继譬之为麹糵盐梅,至是又倚之为股肱手足,盖引喻愈切,而属望愈至矣。
“昔先正保衡,作我先王,乃曰:‘予弗克俾厥后惟尧舜,其心愧耻,若挞于市。’一夫不获,则曰:‘时予之辜。’佑我烈祖,格于皇天。尔尚明保予,罔俾阿衡,专美有商。
正字,解做长字。先正,是先世长官之称。保衡,是商时官名,伊尹曾做这官。先王,指成汤说。时字,解做是字。辜,是罪。佑,是辅佐。烈祖,亦指成汤。格,是至。阿衡,即保衡,亦指伊尹。
高宗又勉傅说,说道:“当初我商家开国之时,有先正保衡伊尹,是个圣臣,隐于有莘之野。我先王成汤,三使人往聘之,遂应聘而起,辅佐我先王,以振兴有商之大业。他常说道:‘我昔居畎亩之中,乐尧舜之道。我的志意,只要上辅吾君做个尧舜之君,下治吾民都为尧舜之民,方才趁得我的志愿。若不能使其君为尧舜之君,则心中愧耻,就如被人拏到街市上打着一般。若不能使其民为尧舜之民,不但四海之广、兆民之众,而德泽有所不加,方以为罪,就是万民之中,有一人不得其所,或啼饥号寒,或梗化不服,这便是我的罪过了。岂敢诿之他人哉!’夫伊尹之志如此。故其佐佑我烈祖成汤,内则辅德,使大德极其懋昭;外则辅治,使兆民归于允殖,以致我烈祖德业之盛,直与天道同流而无间焉。至此,则君果为尧舜之君,而民亦果为尧舜之民矣。此正所谓良臣惟圣,伊尹之所以称美于有商者也。今尔既负伊尹之德,又居伊尹之任,庶几精白一心,保佑乎我,必使格天之烈,于今再见,而汝为今之伊尹可也。岂可使伊尹之相业,独擅其美于我商家耶?盖必能继伊尹以事其君,斯为辅君作圣之良臣,而有以慰四海仰德之望也。”
“惟后非贤不乂,惟贤非后不食。其尔克绍乃辟于先王,永绥民。”说拜稽首,曰:“敢对扬天子之休命。”
乂,是治。食,是食其禄。绍,是继。乃辟,解做汝君,是高宗自称。绥,是安。对,是承当。扬,是播告。
高宗命傅说说道:“君臣相遇,自古为难。圣主必待贤臣以弘功业,使非辅君作圣之贤,则宁虚其位而已,岂肯与之共治乎?是君遇臣之难也。贤人亦俟明主以显其德,使非从谏克圣之君,则宁终于隐而已,岂肯苟食其禄乎?是臣遇君之难也。今我得汝于梦赉,而汝亦应我之旁求,君臣相遇,可谓千载一时,而与先王之遇阿衡无异矣。汝必感此非常之会,期立不世之功,朝夕训志,左右交修,能辅我以继先王之圣德,于以永安天下之民,使亦无一夫之不获焉。则尧舜其君民者,真不愧于阿衡之美,而于遭逢之盛,始无负矣。”傅说一闻高宗之言,感激自奋,遂拜手稽首以复于高宗,说道:“辅君法祖以安民,美哉天子之命乎!此说之志,而亦说之分也。敢以此美命承之于己,自信吾力之能副,虽自任而不以为嫌;又以此美命扬之于众,自谅吾言之能践,虽示人而不以为愧。”说之复高宗者如此。夫观高宗之命,可见其锐然以成汤自期矣;观傅说之言,可见其毅然以伊尹自任矣。君臣一心如此,此商道之所以中兴,而克绍夫前人之烈也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