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戡黎
西伯,是周文王,当时受命为西方诸侯之长,故称西伯。戡字,解做胜字。黎,是国名。当殷纣时,有黎国无道,文王举兵伐而胜之。祖伊见周之日盛,痛殷之将亡,遂进谏于纣,欲其省改。史臣录其言语,遂以“西伯戡黎”名篇。
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于王。
祖伊,是殷之贤臣。王,指纣说。
史臣记说:当初西伯周文王受命于殷,得专征伐,见黎国无道,举兵而伐之。此时既胜了黎国,三分天下,将有其二矣。于是殷之贤臣有祖伊者,见周德方隆,其势日至于强大;纣恶愈甚,其势必至于危亡,惟恐戡黎之后,遂有伐殷之举。其心忧惧,乃自私邑奔走来告于纣王,庶几王之改过以图存也。
曰:“天子!天既讫我殷命,格人元龟,罔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惟王淫戏用自绝。
讫,是绝。格人,是有见识的至人。相,是助。
祖伊进谏于王,先呼天子以感动之,说道:“国命修短,皆系于天。自今日而观,上天既已断绝我殷邦之命脉矣。何以知之?盖国家之兴亡,其几先见,惟至诚之人、至灵之龟乃能前知。如今有见识的至人与占卜的元龟,都知道凶祸必至,无敢有知其吉者,则天之绝我殷命,昭然可见矣。然我殷家的基业,自祖宗列圣相传到今,岂不肯保佑我后世子孙,使之长守而不坠哉!盖由我王不法祖宗,不畏天命,惟淫乱戏侮,纵欲败度,以自绝于天,故虽先王在天之灵,亦不得而庇佑之耳。王可不亟思改过以回天意乎!”
“故天弃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
康,是安。虞,是忖度的意思。典,是常法。
祖伊说:“我王既自绝于天,故天心厌弃我殷,不复爱惜。如今天下,件件都是乱亡的景象。如民以食为天也,今则水旱饥荒,小民无有安食,而民不聊生矣;民各有恒性也,今则悖礼伤道,都昧了本心,全不忖度,而天理灭亡矣;国家之常典,所当世世守之者也,今则纪纲废弛,法度坏乱,不复率由先王之旧章,而国不可以为国矣。此天所以促殷之亡,而非人力所能挽回者也。天心之弃殷如此,居天位者岂不深可惧哉!”
“今我民罔弗欲丧,曰:‘天曷不降威?大命不挚?’今王其如台?”
大命,是受非常之命者。挚字,解做至字。台,是我。
祖伊又说:“惟我殷邦,不但天心弃之而已。今此下民苦于虐政,亦无不欲殷之丧亡,私相告语说:‘今我等困苦至此,上天哀怜我民,如何不降威于殷而灭亡之乎?那有道之君,宜受非常之命者,如何不至而救我等于水火之中乎?’今我王不能尽为民父母之道,决难久居民上,将无奈我何矣。民心之弃殷如此。夫人君上以事天,下以治民者也。今天厌于上而不悟,民怨于下而不知,其能久乎?”祖伊告君之言,可谓痛切明著矣。
王曰:“呜呼!我生不有命在天?”
纣既闻祖伊之言,全然不知警惧,乃叹息说道:“尔虽说民心背畔,将欲亡我。但我尊为天子,实天生我以主万民,独不有命在于天乎?小民亦无如我何矣!”夫当天怒民怨之日,而为此饰非拒谏之言,此纣之所以终于灭亡也。
祖伊反,曰:“呜呼!乃罪多,参在上,乃能责命于天?
反,是退。参,是参列。乃字,解做汝字,指纣说。
祖伊见纣不听其言,遂退而叹息说:“人君必须与天合德,方可责望于天。乃汝今日所为,罪恶昭著,固已参列在上而不可掩矣。又安能责望于天,而欲保其命耶?何其不自量也!”
“殷之即丧,指乃功,不无戮于尔邦。”
功,是事。
祖伊又说:“我看殷国丧亡,只在旦夕,决不能以久延矣。所以然者为何?盖今日所为之事,都是逆天害民的事,天怒民怨,决不可解矣。事势至此,其能免戮于商邦乎?”盖祖伊忧国之深,不觉其言之痛切如此。大抵亡国之君,天命已去,人心已离,天下皆以为至危,而彼犹自视以为至安,即有忠言正论,悍然而不顾。如夏桀言“我有天下,如天之有日”,纣亦言“我生不有命在天”,及其丧亡,如出一辙,所谓“与乱同事罔不亡”者此也。万世人主,可不戒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