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子
微,是国名。子,是爵。微子名启,乃殷纣之庶史。此篇是微子痛殷将亡,谋于箕子、比干,史臣录其问答的言语,遂以“微子”名篇。
微子若曰:“父师、少师,殷其弗或乱正四方。我祖厎遂陈于上,我用沉酗于酒,用乱败厥德于下。
父师,是箕子。少师,是比干。乱正的乱字,解做治字。厎,是致。遂,是成功。陈,是列。恃酒行凶,叫做酗。
昔微子见纣恶之日甚,痛商祚之将亡,乃呼箕子、比干,与他商量说:“父师、少师,我殷家失道,前此犹望其能改,天下事或有可为。以今日事势观之,无望其或能治正四方矣。夫人君所以表正四方者,以其能修德也。昔我祖成汤,懋昭大德,以致成功大业,昭列于上,其垂裕后昆者,盖亦远矣。岂知今日我子孙,不以修德法祖为务,惟沉湎酗酒,用乱败其德于下,岂不有忝于烈祖乎?祖宗以艰难得之,后人以逸欲亡之,良可痛矣。”
“殷罔不小大,好草窃奸宄。卿士师师非度。凡有辜罪,乃罔恒获。小民方兴,相为敌雠。今殷其沦丧,若涉大水,其无津涯。殷遂丧,越至于今。”
草窃,就如说草寇一般。师师,是互相仿效的意思。非度,是非法之事。获,是得。津涯,是水边堤岸。越字,解做及字。
微子又说:“我殷既败乱厥德,不能治正四方。故今日四方人民,无小无大,都不务生理,不畏法度,只好草窃为寇盗奸宄之事,无有安居乐业者矣。不但小民为然,就是那卿士每与朝廷治民的,亦皆彼此仿效,共为不法之事,互相容隐。凡有奸宄犯罪之人,都不追究,无有得其罪而治之者。是以小民益无忌惮,方且哄然而起,相敌相雠,以众暴寡,以强凌弱,国家法纪于是乎荡然矣。事势至此,我殷家必沦于丧亡,不可复救。就如徒涉大水的一般,茫然无有边岸,亦终于沉溺而已。岂意我殷邦之盛,遂丧亡相及,至于今日如此之极乎?”
曰:“父师、少师,我其发出狂,吾家耄逊于荒。今尔无指,告予颠,若之何其?”
我,指纣说。耄,是老成之人。逊于荒,是遁于荒野。颠隮,是覆坠。其,是语辞。
微子复呼箕子、比干,问救乱之策,说道:“大凡朝廷清明,则老成之人得安其位。今我王乃发出颠狂,用舍倒置,以致吾家老成之人皆遁避于荒野。即有缓急,将谁倚赖乎?今所与共图国事者,惟尔父师、少师而已。尔若不明示意指,告我于颠覆坠之时,而图所以维持拯救之策,则危乱日甚而不可为矣。其将奈之何哉?”微子之言及此,其情诚切,而其辞亦可悲矣。
父师若曰:“王子!天毒降灾荒殷邦,方兴沉酗于酒。
王子,指微子说。方兴,是将来未艾的意思。
箕子答微子说:“我国家之祸乱,虽是人谋不臧,抑亦天意有在。今天毒降灾祸,以荒废我殷邦,故使王不务修德,而沉湎纵酗于酒。其势方兴未艾,不至于丧亡不已也,岂特如王子所谓沉酗败德而已哉!”
“乃罔畏畏,咈其耇长旧有位人。
罔畏畏,是不畏其所当畏。咈字,解做逆字。耇长,是老成之人。
箕子又答说:“老成耆旧,朝廷典刑系焉,人君所当敬畏而顺从者也。我殷既沉酗于酒,心志昏迷,凡天理所当畏的,都不知畏惮。故虽老成耆旧有位之人,皆咈逆而弃逐之,使不得安其位而行志。此老成所以遁于荒野,而朝廷为之空虚也。虽欲不亡,其可得乎!”
“今殷民乃攘窃神祇之牺牷牲用,以容将食无灾。
攘,是取。牺、牷、牲,都是祭神之物,纯色叫做牺,全体叫做牷,牛羊豕总叫做牲。
箕子又答说:“国家为治,须是有司奉法,乃能使民不犯法。今我殷民,固有攘窃祭祀神祇之牺牷牲者。夫礼莫重于祭祀,祭莫重于牺牲。今乃敢于攘窃,其罪大矣。为有司者,也都相为容隐,不肯尽法。就是将而食之,且无灾祸。蔑法废礼,至此极矣。岂但草窃奸宄之不治而已哉!”
“降监殷民,用乂雠敛,召敌雠不怠。罪合于一,多瘠罔诏。
监,是视。乂,是治。雠敛,是科敛民财如仇雠一般。不怠,是力行不息。瘠,是饿殍。诏,是告。
箕子又答说:“人君之失民心,常自聚敛始。盖上好聚敛,则兴利之臣必迎合上意,以刻剥民财。此人心所以怨畔,而天下困穷也。我今下视殷民,凡上所用以治之者,只是严刑酷罚,雠视其民而科敛之,无有爱惜怜悯之意。夫上以雠敛下,则下必以雠视上,此理势之必然者也。今人与之为敌,家与之为雠,尚且不知省改。凡虐刑暴敛以召其敌雠者,方且肆然为之,无有厌怠。至于掊剋之臣,阿意顺指,同恶相济,合而为一。故民不聊生,多饿殍疲困而无所告诉也。又岂特小民相为敌雠而已哉!”
“商今其有灾,我兴受其败。商其沦丧,我罔为臣仆。诏王子出迪。我旧云刻子:‘王子弗出,我乃颠隮。’
兴字,解做出字。迪,是道。刻,是害。
箕子又答说:“我商家败德荒政,国乱民穷,今日断乎其有灾祸矣。我为宗室大臣,出而当此祸败,则废兴存亡与国共之。若商祚不幸至于沦丧,我亦终守臣节,断不为他人之臣仆也。是我自处之道,不过如此。若王子一身之去就,则宗祀之存亡所关。故我告王子,惟出而远去,乃是道理。盖我旧日以王子既长且贤,曾劝先王立以为嗣,而先王不从。在今王必有疑忌之心,是我所言无益于子,而反有害于子。子若不去,则必同受其祸,我商家宗祀,将陨坠而无所托矣。王子纵不为身谋,独不为宗祀计乎?”夫微子问救乱之策,而箕子答之止于如此。盖是时纣恶贯盈,天人交弃,虽有忠贤之臣,亦无如之何矣。失道之君,至于亡国败家,而不可复救,岂非万世之明戒哉!
“自靖,人自献于先王。我不顾,行遁。”
靖,是安。自献,是自达其志。行遁,是避去。
箕子答微子将终,又告以彼此去就之义,说道:“人臣去就,各有至当不易的义理,必合乎义理,而后其心始安。今我为商家之臣,则纲常为重,义当委身以尽忠;汝为王室之胄,则宗祧为重,义当存祀以全孝。为今之计,但各安于义之所当尽,以自达其志于先王而已。汝今宜决于远去。若我所处,与汝不同,则有死无二,而不复有避去之意矣。是或去,或不去,皆揆诸义理而当,反之吾心而安,质诸先王而无愧者也。子又何疑哉!”夫箕子答微子之问,而比干独无所言者,盖比干自安于死谏之义,其自靖、自献,一而已矣。孔子说“殷有三仁焉”,正谓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