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于游民的心态——残酷(3)
江湖艺人还是在《英烈传》的创作中显过身手的。花部戏曲、评书、鼓词,都有以元末明初朱元璋等人起事、夺取天下为题材的作品。我们这里仅以评书为例,看一下江湖艺人是如何理解和塑造朱元璋这个文学形象的。我手头有一部《大明英烈传》(下面简称《大明》),这是苏州著名评话演员张鸿声演播的记录整理本。这个记录本代表了南方一派对《英烈传》的加工和改造,其中比较多地反映了江湖艺人对这个故事和朱元璋的理解与评价。另外一个本子是《朱元璋演义》(下面简称《朱元璋》),这是北方艺人段少舫的演出记录本,又经过今人徐雯珍的整理,原来江湖艺人的色彩淡化了,加入了一些新观念(如阶级斗争观念等)。这两本书都受到《英烈传》的影响,写到朱元璋时都是把他作为反对元朝统治者的天然领袖来描写的,而且,对他的游民生涯的叙述也都较为简略。尤其是《朱元璋》,把朱元璋写成一个具有号召力的领袖气质的人物,他能够团结人,成为江湖社会的核心。《大明》的作者是注意到朱元璋的游民出身的,把他作为“癞皮朱阿四”来写,抹去了《英烈传》作者给他头上笼罩的一圈圈光环。书中突出了朱元璋的游民性格,例如《贩乌梅》一节,先是写朱元璋的颟顸,仿佛是少不更事的阔少,待到写他与沈万三赌钱,以及哄抬乌梅价格(二两银子一个),则显示出了朱元璋性格的泼皮的一面(而《朱元璋》在处理这个情节时,着重突出了朱元璋不贪小利,并考虑到贫民的承受力。贫民们一文钱一个乌梅都买不起,朱便熬了些乌梅汤散发给人们)。连现代史家都称颂的朱元璋做放牛娃时,私自宰牛,以飨同伴,说这是“敢作敢为,有事一身当”。见吴晗《朱元璋传》。而《大明》的作者却让朱元璋“内心独白”:
我从小就是喜欢赌,“放牛时,与别的放牛娃赌,输了,就偷条牛杀了,牛肉卖了还债,将牛尾巴塞进山洞里,骗东家说,牛钻进山里去了,拔也拔不出,东家还信以为真啦”。
《贩乌梅》
不仅朱元璋如此,就是与他共同策划反元斗争的刘伯温,本来是个儒生,可是《大明》中却把他写成一个游方道士。朱元璋的主要将领胡大海、蒋忠、华云龙、汤和,或是游民,或是在山上落草的强人,就是被写成隐士的徐达(实际上徐达是出身下层社会,并非隐士),其行为语言和为人处事的方式也近于江湖游民。这些人物构成反元集团的主体,建立了大明王朝。虽然这是文化很低的江湖艺人对于这次改朝换代的理解,然而,从宏观上来说,它还是远比以天命为本位的《英烈传》更真实。《朱元璋》虽然渗入了许多现代整理者的思想意识,但它与《大明》的相同点是在描写到朱元璋集团时突出其成员的游民性质,把他们写成江湖人。书中的主要人物如胡大海、蒋忠、华云龙、花云,都是带有鲜明的游民特点的。甚至把朱元璋集团中一些较为典型的文人士大夫如李善长、刘伯温、孙炎,也都写成类似阴阳先生、游方道士、策士等近于游民知识分子的人物。这两部书与《英烈传》有个重要的不同之处,就是它把故事的侧重点放在朱元璋正式举起义旗之前,这正是他们集聚力量的时期,各路英雄好汉通过种种途径集聚到朱元璋的周围。这种类似《水浒传》中好汉聚义的故事是属于“短打”类型的,它带有浓厚的江湖色彩。这与《英烈传》中主要描绘正式的武装集团的攻城略地是有很大不同的,后者更近于“士鼓金马”。《朱元璋》中追随朱元璋的梅思祖开口就是“我们江湖人”如何如何,这既代表了江湖艺人对于这次改朝换代的理解,又反映了朱明领导集团确实是以游民为主体的。朱元璋自不必说,他部下的重要将领如常遇春、胡大海、傅有德、廖永忠兄弟、华云龙、汤和、俞通海父子等等,从历史记载来看都是游民出身。这些人或是沉沦游荡在社会底层,或是占山为王,或是职业的秘密宗教的组织者和传播者,他们游离出宗法网络之外,没有任何牵挂,有着强烈反社会的倾向。在社会大动荡中,他们是最积极的勇敢分子,自然也就成为朱元璋武装反元集团的骨干。从这一点上来说,江湖艺人们的创作要比《英烈传》更为真实。
《大明》和《朱元璋》也与其他反映改朝换代的江湖艺人的创作一样,他们把接近历史事实的《英烈传》演绎为英雄传奇。由于这个时代是游民登上政治舞台,而且极其活跃的时代,游民们确实也改变了历史的面貌,使自己成为新朝的贵官。因此,江湖艺人对这个故事的理解要比在书坊之中照抄史书的“小儒”更深刻一些,尽管他们所演说的细节可能不那么真实。江湖艺人把游民大显身手的故事传播到民间去,并且把这些书中所宣扬的游民意识散播到各个阶层,使那些不安于现实的人们有个参照,成为自己努力的坐标。
游民社会的话语体系
从古以来,我们见于书面的只有一种话语体系,那就是主流社会的话语。这些不仅充斥于经史子和文人士大夫的各种著作之中,也流行于老百姓的口头。久而久之,成为一种集体认知(许多情况下还是集体无意识)支配着人们的思想意识和行为。马克思的名言,“统治阶级的思想就是统治思想”。这是如何实现的呢?就是通过对话语权的掌握实现的。从《水浒传》开始,出现了一整套与主流社会相对立的造反者的话语体系。当然,这种话语不是作者编造的,最初这些话语也一定活跃在广大游民口头,经过江湖艺人的总结提炼,并写成了文字,编织在通俗著作里,通过各种渠道流播到广大民众之中。这种话语与主流话语一样,也是蕴含着特定的思想意识的。《水浒传》所提供的与传统悖谬的思想意识,许多也是通过话语的流播实现的。
经过五六百年的流传,生活在现代的我们不觉得《水浒传》在话语方面提供了什么新东西。这一点只有通过文学史、文化史的排比才看得出来。这里我们选一些对后世影响较大的词语作些分析。
甲.好汉
“好汉”这个词虽然不始见于《水浒传》,但是它在此书中的独特含义被后世的下层民众所接受。“好汉”在唐代指读书有成之人,如狄仁杰。《水浒传》出来后,“好汉”的意义改变了。《水浒传》中这个词不仅只与“武”联系在一起,而且还带有不遵守国家法纪,专干一些作奸犯科之事的意思。梁山兄弟对“好汉”的理解,实际上是游民对自己的认识和评价。这种自我肯定和评价,由于《水浒传》的艺术感染力量,得到广大受众的理解与认同。因此,自“水浒”故事普及以后,社会公认了这个用法。于是,“好汉”之名,流播天下,不仅通俗文艺作品使用,而且也用于现实生活。为那些处于社会下层、又不甘于穷困以没世、并有几分强力的游民,找到了一个恰当的称呼。凡是敢于与主流社会对抗的秘密组织的成员、打家劫舍的绿林豪强、闯荡江湖的各类人士,乃至称霸一方、为人所惧的痞棍,都会被畏惧者恭送一顶“好汉”的帽子。
乙.聚义
“聚义”是“好汉”们结合起来的专用词。游民们凡是在“干大事”(大多是干与当时法律相抵触的事情)时的结合,这种结合有暂时的,也有较为久远的,都称之为“聚义”。“聚义”这个词产生以后是用于游民的组织化过程,游民在社会上争取自己的利益,面对的是强大的有组织的政府和带有组织色彩的宗法网络,而他们则是无权无勇的个体。要使自己强大就要组织起来。最简单的组织是结拜义兄义弟,“聚义”是结义的发展。不过“聚义”始终没有像“好汉”那样得到主流社会的普遍认同。游民把自己的结合加一个“义”字以自慰,可是在主流社会的人们看来,“聚义”这个词仍然带有绿林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