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
那一夜,从瑗珲到呼玛二百九十公里江段,约有三千万人冲进俄国。今年的春天迟迟不迈过北纬五十度。往年这个时候,黑龙江的冰面已经隆隆作响地开裂了,现在却仍然结结实实。只是在中午太阳最热的时分,冰的表面出汗似地化出一层水,太阳稍一偏斜又重新冻死。俄军的装甲车在冰面上奔驰,拖起一道道白茫茫的冰渣尾巴。然而,冰层还是越来越薄了。尽管大气温度还在冰点以下,可失去了冬天透地数米的严寒,在冰下流动的江水就开始侵蚀冰层。下游成千上万往上走的人不断带来消息,冰面开裂的地段一个劲上移,昨天还在雪水温,今天就到车陆了。聚集在爱辉、黑河一带江边的人已经多得不能再多。几乎看不见土地,只有蠕动的人群,乱七八糟的窝棚,无数堆篝火黑烟遮天蔽日。北方原来保留着中国最后一点森林,现在却连一棵直立的树也看不见。没烧掉的也全被人砍倒,牢牢守住。谁有火谁就不会被冻死。为争几根树枝而丧命的人随时都有。正是森林和黑龙江把人们吸引来的。饥饿的人群抢空了哈尔滨、齐齐哈尔、牡丹江、佳木斯那些大城市,又席卷了每一座县城小镇,最后连村庄农舍也被打劫一光。能吃的都吃了。凡是被人创造的也都被人毁掉了。人们最后只能把手伸向上帝,伸向幻想中富饶的大自然。歌里不是唱过:北大荒,好地方,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尽管那是半个世纪以前的形容了,但是在饥饿的昏迷中,美景永远就在眼前,伸手可及。只要到了森林里,江边上,狍子、野鸡、大马哈鱼、飞龙、熊掌、猴头就全到了嘴里。
蝗灾出现时,乌云般铺天盖日的蝗虫落下,无边的庄稼一会儿就被吃成千里赤地。现在是放大了的蝗灾——人灾。虽然人没有翅膀,可人的嘴要大一千倍,人的毁灭性要大一万倍,人灾掠过之处,整个世界都被毁灭。不知有几个人吃到了狍子,尸体却越来越多地到处散布。人们看见死亡就像看见树叶落地,哪怕是亲人在身边倒下,也没有叫一声的力气。唯一的念头就是继续走,去寻找新的森林,富饶的土地,野兽和飞禽出没的地方,肥硕的大马哈鱼一条条跃出冰窟窿!他们停在了黑龙江边。
如果从天空俯瞰,一定会看到一副极独特的景象。黑龙江仿佛是一条蜿蜒的折缝,江两岸如同被展开的平面。中国这边是反面,俄国那边是正面。反面是黑色的,黑得吓人。积雪被无边的人群踩成肮脏的泥巴。上空悬着黑烟。城镇废墟好似一座座垃圾场。正面则是一片银装素裹,白得耀眼,几乎看不到人,只有无边的树,间杂着一栋栋安静的房舍。这景象连上帝在天上看也一定会纳闷:一条江怎么能隔离出两个如此不同的世界?黑龙江的江面就更奇特了。蜿蜒的主河道正中央有一条中心线。在地图上那该是标明国界的点划线。而眼前,点是俄国边防军一辆辆奔驰的装甲车,线则是履带在冰面上压出的辙印。这条线的两侧更加分明。俄国一侧是干干净净的冰面,平滑得像玻璃。中国一侧则凿满密如鳞片的冰窟窿,露出黑黝黝的江水。冰窟窿之间全都挤满着人,紧挨在一起的黑头发就像蒙在江上的一张黑皮毛。冰窟窿是用来捕鱼的。这是北方特有的捕鱼方式。鱼喜欢光亮和氧气。如果江面上有那么星星点点几个冰窟窿,鱼儿会争抢着聚到周围,被上面的鱼叉扎中,或者被送下去的鱼网罩住,自己跳上来的也不少见。然而半条江都被穿透了,鱼儿们还有什么可争抢的呢?那半条江好似突然长出了无数根倒刺,从上面伸下来一刻不停地搅和。上面嗡嗡嘈杂,透进人的臭气。鱼儿的脑虽然不大,这点聪明还是有的,它们全都游到俄国一侧的冰面下,反正它们也不在乎什么主权,只当这条祖祖辈辈生息的江突然窄了一半。
捕鱼的人们停止了徒劳。冰窟窿中的江水重新结起了冰壳,冻住了树枝做的鱼叉。人们相互挤在一起获得温度,眼睛全看着对岸那片广阔无边的富饶土地。在众人的沉默中,下游冰面开裂的隆隆声似在传来。一头美丽的雄鹿突然出现在对岸一座山头上,昂着高大的角,雕塑一般挺立。人们先是屏住呼吸看着。多少年来,中国这岸的野兽就没停过往那岸逃。这边没有树,没有草,更没有安宁的天地,只有专门割它们角、扒它们皮、吃它的肉的人。它们会记住这个地方,那就是逃出去就永远不再回来。它们的生存本能中似乎已经有了国家的概念。一江之隔,它们的命运却完全不一样。在对岸,那雄鹿是多么的骄傲、大胆、甚至是蔑视地看着这岸啊!连它身后的母鹿和小鹿也不在乎这岸的人群。一个声音开始传播。它最先出自黑河中学一位历史教师的口:“那边本是中国的领土,是被沙皇政府用不合理的瑷辉条约强占的!”没经过几张嘴,这话就简化成了:“那边是我们祖宗的宝地,是叫老毛子抢去的!”中国从五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中一直和苏联敌对,近三十年的时间,全民族饱受了新老沙皇侵略历史的教育。现在昔日属于自己的大好河山就在前,那有广阔的空间,无边的森林,肥沃的土地,野兽出没,飞鸟成群。夏季的浆果成百万吨地落在地上腐烂。声音越传越快,变成潮水般的嗡鸣,好似共振一样越振越强。隐藏在对岸工事后面的俄军士兵紧张地探出身体,架起武器。
嗡鸣突然在一瞬间消失,无影无踪。俄国装甲车的声音顿时显得非常刺耳。然而装甲车组成的点划线开始变化,如缓慢的波浪一般出现了曲折。默默地,后面的人开始推动前面的人,岸上的人开始往冰面上挤。不少人掉进冰窟窿,却没有打破整体的沉默。倒是俄国装甲车慌了起来。它们紧贴着人群行驶,把速度开到最大,想把人群吓退。然而即使有人被卷进履带之下,模糊的血肉甩了前面人群满身满脸,他们也无法后退。背后那堵沉默而风雨不透的墙越来越厚,越来越有力。再多的装甲车也无法撞倒和碾碎这堵墙。俄方的高音喇叭用中文发出严厉警告,命令士兵们做好开火准备。然而军事行动总是面对类似冲锋那样有幅度的爆发点才能开始,对一寸一寸往前蹭这种典型的中国动作从哪开始呢?人群横着看不到边,竖着看不到头,完全是凝缩在大地上的一块史无前例的大肉饼。人的数量可比子弹多得多。
爆发点终于出现了。冰层本已变薄,鳞状的冰窟窿又使冰层强度降低。越来越多的人挤到冰上增加重量。每只脚都使着劲儿,往前挤或者往后退。中心线凸起最大的那一段突然传出冰层之下一声轰然巨响,大约一公里长的冰面垮下去。上面的人一股脑掉进水里。几辆俄军装甲车也一眨眼沉入江底。千万人同时发出的恐怖叫喊如一颗原子弹爆炸那样震耳欲聋。人群一下炸了窝,冲向俄国一侧的坚实冰面。俄军也呆住了。他们不能向从断冰上逃生的人开枪。然而逃命只是最初一秒钟的本能反应,立刻就转变成突破封锁的全面大冲锋。俄军仅仅犹豫了那么一刹那,就已经淹没在人海中,再也没有了反击的机会。每个士兵身边都是滚滚人流,怒吼着掠过,把他们踩在脚底,踩进洁白的雪中,变成污黑的泥。一处的突破带动了全线。所有人全都向对岸疯狂地跑起来。逃吧!逃吧!也许再过几秒钟冰层就全部垮掉,就再也逃不过去。留在这边就是死亡。反正是死,痛苦地饿死还不如挨一颗枪子儿更痛快!突破口迅速扩大,转眼就变成几公里,十几公里。冰面不断垮掉,成千上万跑在冰上的人掉进江里。更多的人被后面的人浪从陆地上挤下水。在冰水里几分钟就会丧失活动机能,几乎没有人活着爬上岸。人群开始向上游跑,只要哪的冰没垮,就从哪接着往对岸冲。上游的俄军开火了。开始还有点犹豫,逐渐越来越凶猛。密集的子弹似镰刀割麦一样砍倒大片大片的人群。尸体在冰面上魔幻般地堆积起来。然而尸体没有吓住中国人,他们的国土上到处都是尸体,走到哪都如踩着破布般习惯自然。现在他们不顾死活地往前冲,踩着死人,也踩着活人。当俄国士兵看着那永不消失的人群瞪着疯狂的眼睛鬼怪似地攀着尸体冲到眼前时,绝大多数都产生了手中的武器毫无作用的绝望想法。他们甚至想把自己的手放到喷着火舌的机枪上试一试,发射出来的子弹是高速的金属,还是棉花甚或幻影?
在那无数张肮脏、疯狂、兽性的脸中间,有一张铁脸显得最平静、美观,也因为没有任何激动与扭曲,反而显得更加可怕。一个抱着双筒机枪的俄军少尉吓得呆住,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对这个从地狱里冒出来的魔鬼射击。魔鬼的双手戴着薄薄的黑皮手套,拧小鸡似地拧断了他的脖子。
李克明回老家来找老婆儿子。他现在自由了。通缉令已成被人遗忘的历史,连他的铁面也引不起惊奇和恐惧。人们全都陷于麻木和疯狂,这种环境使他成了正常一员,也使他从往昔的绝望中摆脱出来。老婆儿子占据了他全部的思念。但是昔日的家园已不存在。一片烧焦的废墟,满目断垣残壁。自己的家只剩一角,里面一个老头正在强奸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幼女。无论妻子儿子还是父母都不知去向。到处是人,却没有一个熟悉的。乡亲们、一起长大的童年朋友们、同学们、老师们、邻居们全都不见,只有一张张、一排排、一片片陌生而遥远的面孔,凝聚着饥饿与疯狂。
他身后跟上了七八个男人,全拿着从俄军士兵手中夺来的枪。没人说话,只是紧紧跟着他。也许由于他的铁面,也许由于他杀死俄军少尉的功夫,也许由于他身上那种让人慑服的气质,反正他们认定了他就是头儿。他开起一辆装满弹药的雪地运输车。那些男人跟着上车。他沿着江边往上开,哪有俄军向过江的人群开火,他就从背后消灭他们。他已经有了一支队伍。或者说,一支队伍已经有了他。那一夜,从瑷珲到呼玛二百九十公里江段,约有三千万人冲进了俄国。黑河对岸的俄国阿穆尔州首府布拉戈维申斯克燃起了熊熊大火,所有吃的穿的用的全被抢光。沉溺于暴行的中国难民只占极少数,多数人直奔北方的大山脉和大森林。凌晨时分,当俄军重新控制住边境时,洪峰已经过去。小股后赶到的人群重新聚集伺机过江。被黎明青光微微照亮的江面上,几十公里浮冰被江水摇动着碾磨尸体。冰上水里全泛着黑红色。上游没断裂的冰面整个被尸体铺满,堆了许多层。几乎每个捕鱼的冰窟窿里,都竖直地插着掉进去的人,冻成根根冰棍。有的冰窟窿插得满满。进入俄国的三千万人分散成一个巨大扇面,如同流进沙漠的洪水。俄军直升机在天上跟踪,只见他们分成越来越小的小股,直到隐没在茫茫西伯利亚林海。
这段话原已挨行打过红线,陈盼又用粗笔圈了一个框。这是石戈在“绿色中国大学”演讲中的一段。不少西方报纸由此断言他本质上仍然是个共产党,挖苦他对公有制的一往情深。陈盼却被这段话打动。话中不仅表现出他对人类发展的宏观把握,那种为前代人寻找人生意义的细腻感情和博爱之心也令她感动。这段话也反应出绿色哲学对他的影响。虽然他从未把自己包括进绿色圈子,毕竟最根本的目标已经一致。这个由他亲自担任校长的大学命名为“绿色中国”,令她感到非常亲切。
随着北京接近,机组人员在不动声色中越发紧张。乘客中只有陈盼能感觉这一点。占了一大半座位的船舶推销商们大喊大叫,酒气冲天。而那几个进行核冬天考察的科学家一直抗议式地埋头于艰深的科学资料。陈盼过去从无空难常识,也不关心,可是这次世界旅行让她碰上了两次炸弹,一次不成功的劫持,一次紧急着陆,四次改变航班,还有好几次莫名其妙的疏散和对全体乘客反复检查,使她到后来一上飞机就条件反射式地胃痛,等着发生任何意想不到的灾难。这本是此次旅行最后一趟飞机,只要踏上北京的土地,她发誓以后再不上天,然而这次同样没逃脱。余悸导致的极端敏锐使她听到了飞过蒙古上空时机舱右下方那声低微闷响。飞机仅仅颠了几下。可那以后露面的荷兰空姐脸上笑容全变得僵滞虚伪。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全神贯注翻报和杂志,把有关石戈的报道再读一遍、两遍、三遍……国际舆论与石戈的密月已经结束。美俄发现石戈并不如表面那样随和顺从。他们原以为是自己牵着石戈走,到头却看出实际掉了个个儿。石戈一边不放松地利用舆论往美俄对导致中国崩溃的内疚感上加码,一边对允诺增加援助量的一方显示亲热,做出路线和立场的倾斜姿态,使另一方感到道义压力,又产生政治利益上的猜疑,更多地增加援助以求平衡。靠这样来回摇摆,他刺激起一场两国及世界增加援助的攀比,使援助总量比各国原公布的数字增加了近一倍。西方报刊称他为“世界头号敲诈者”。然而在实际行动上,他却很少真正受哪一方左右。俄国强烈要求他采取措施制止中国难民继续涌入俄国。他把责任全推给中国所遭受的打击,似乎这是俄国咎由自取。表面上他通过广播亲自呼吁难民回国,积极配合解决问题,同时三句话不离核心,声言之所以未能控制难民,关键在于保证他们生存的物资远远不够。他谴责着别人,自己表现高姿态,贪得无厌地要东西,对更多的难民正在继续扑向中俄边境却不采取任何有实际效果的制止措施。
为了证实对中国进行打击的合理性,美国副总统访问中国时催促立刻审判王锋。《纽约时报》这样报道:石戈把最后一点白菜汤盛进副总统的盘里(让副总统在中南海职工食堂进餐),问了一个问题——“王锋发射了三枚核弹,美国发射了一百一十五枚,俄国发射了七十六枚,您认为是该按时间顺序审判呢?还是按数量顺序审判?”
政府之间的矛盾对国际舆论肯定有影响,但最大转变是由于对新疆反叛者的屠杀。石戈原来是做为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而受世界尊敬的,现在打通新疆铁路和公路的残暴程度却令人发指。他手下的交通安全部被新疆穆斯林视做最大的恶魔,双手沾满鲜血。任何对西行交通干线的侵犯,它都做出让对方遭受十倍损失的惩罚。对这点陈盼很是困惑,一个宽宏大量的政府会给对手时间,争取在谈判桌上解决问题而尽可能避免流血。为什么石戈政府却没有耐心做一点周旋,为完成那个被新疆穆斯林极度仇视的大移民一分一秒也不肯耽搁,对所有阻挡和抵抗都立刻以血流成河的代价消灭呢?穆斯林指控石戈政府是要用汉人的臭肉塞满他们的生存空间,从而窒息他们的独立。国际人权组织也认为这种移民方式将导致变相的种族灭绝。陈盼无法相信,素有自由思想的石戈反常地大动干戈,目的仅是为了解决一个地方性叛乱。他在暴虐的极权下都敢表达同意台湾独立,现在为何对大半是沙漠戈壁的新疆如此激烈和极端呢?国内也有很多人不理解石戈。看上去他重复着大多数现代领袖的历程——在一片喝彩和期望中上台,善意的捧场很快就变为失望和指责。而且他的这个历程似乎来得特别快,短短两个月就快走到了头。陈盼在阿姆斯特丹碰上的那位水上运输部官员就认定权力腐蚀人的铁打定律正在石戈身上发生作用。那个愁眉不展的年轻人知道陈盼的身份,也许再加上多喝了两杯,向她透露了他正在执行的秘密使命——不限数量地收买旧船。不管多破多旧,只要能航行就买。水上运输部向世界各地派出了大批他这类专业人员,全为这同一个任务。旧船固然便宜得等于买废铁,可中国大地现在到处都是废铁,没有必要花费无比宝贵的硬通货和黄金储备去外国买。说是为了运输国际救援物资,可援助国早已表示由他们承担运输。何况救援物资不能永远运下去,一旦停了,那些花费仅剩一点黄金买来的废物还能做什么用?净是些几十万吨级的破烂大油轮。上头的命令是越大越好,而且对速度的要求近乎于发疯。有时多等两天价格就可以杀下许多,但上头就像急不可耐的催命鬼。年轻人抱怨,尽管采取了防范措施,这种狂热的大规模购买还是使世界旧船市场价格两星期上涨了一倍半。船舶商们仿佛冬眠中醒来的蛇一般活跃起来,这架飞机的一半座位叫他们包了。
陈盼不相信石戈是被权力腐蚀。被权力腐蚀的人没这么令人费解,那是一眼就看得出的。如果仅仅出于帝王的大一统思想,为什么他对西藏独立不加干涉,对散布在中国其他各处的占山为王者也不予理睬呢?他的所做所为不管具体内容是什么,都有一种共同之处,让人觉着深不见底,而绝非那种显而易见的蠢行。至少陈盼知道自己这两个月按他指示所做的事也会为多数人不理解,然而她却深知这一步多么富有远见卓识,远远超出常人的判断,正确与否只能从历史的高度定论。
降落前,机长平静的声音在扩音器里告诉乘客“发生了一点机械上的小麻烦”。陈盼闭上眼睛,想到也许到了写遗嘱的时候。假如只能再活几分钟,她有什么话该对这个世界说呢?用职业微笑掩盖紧张情绪的空中小姐开始严格检查每人的安全带。乘客们都开始意识到出了严重问题。船舶推销商们不喊不叫也不再喝洒,划着十字按空中小姐的要求抱头俯身在椅背下。当飞机在跑道上猛烈撞击又高高跳起的时候,陈盼持续一路的紧张心情反倒松弛下来。至少没看见火光,也没看见机身玩具般地破碎,露出下面飞驰的跑道。只是血液猛地倾斜,机舱右下方传上来让人晕眩的摩擦撞击。一股热流扑面而来。离心力使蜷缩的身体紧紧压上左侧扶手。陈盼听见身旁那个气象专家呻吟地叫了一声上帝。其他人则全失去了发声机能。轰然一声巨响,安全带在腰间狠命一勒。全身似要飞起。头撞在前面椅背上。后面的椅背带着一串人的压力猛压在身上。飞机好似要翻个跟头,但刚刚把尾巴翘起,又戛然止住。随着巨响消失,剩下一片吱吱嘎嘎嘶嘶啦啦的声音,却显得无限安宁,仿佛落入漫漫真空。空中小姐喊了好几遍,人们才从木偶般的抱头状态中清醒过来。陈盼看见安全门全部打开,外面是扎扎实实的大地和已经被留在上面的天空。一股白烟云雾似地飘进,带着焦糊机油的气味。“快跑!”人们反应过来。她却怎么也解不开安全带,连最简单的动作都已忘记,只是茫然无效地胡乱拉扯。那位气象专家跑回一把拽开她的安全带,把她整个托起扔到安全门外。她从柔软发涩的橡胶滑道滑下,裙子撩到了大腿以上,翻倒在前面那个大胡子船商身上。船商拉住她的胳膊飞跑。嗵嗵脚步像肥硕的大象。脚下是青草。一只麻雀的尸体旁窜过惊慌的老鼠。救火车和急救车尖叫着从四面开来。飞机没爆炸也没燃烧,只是歪斜着扎在跑道之外的草地里。机尾高高翘起。右侧发动机冒出浓烈白烟。机翼断了一块,露出里面肚肠般的杆件和构架。一觉得已经安全,乘客们就为死里逃生开始拥抱欢叫。船商使劲儿地吻了陈盼,把她高高举在头顶。男人们轮流传递她,胡子中的酒气一次次喷在她脸上,直到气象专家像骑士一样把她护在身后。
机场主楼离得很远,那些建筑宛如积木搭的玩具。机场空空荡荡。几乎所有的定期航班都停了。各国政府都向本国国民发出了不要前往中国的告诫。陈盼在欧洲跑了四个国家才找到回国的飞机。没有汽车来接。除了指挥、救护、保卫等必不可少的环节以军事化形式保证运转以外,多数服务都已瘫痪。乘客只有徒步走到设在机场主楼的海关。陈盼想起护照随手袋扔在机上,只有等机组人员送来才能出关。不管怎么样,到了而且活着,这就挺好。难得在北京看见这么蓝的天。还不到热的时候,可机场上已有点像煎锅一般烤人。看来对核冬天的忧虑大可解除。
核冬天是产生于八十年代初期的一种理论。这种理论认为核爆炸达到一定规模,被高温汽化的岩石、土壤,城市和森林燃烧的烟雾以及冲击波扬起的尘埃大量升入天空,将会随大气环流飘移,布满大气对流层并进入平流层,在全球外围形成一层屏障,阻挡阳光,使世界天空变暗。大部分太阳辐射在高空为烟尘吸收,达不到地面,因此造成高层大气升温,而地面温度下降十至二十摄氏度甚至更多,形成一个持续数周或数月的人造冬天,从而毁掉全球农业,也毁掉人类。因此,在这种理论中,核战争没有胜利者,只有同归于尽的死亡。美俄对中国的打击远不到出现核冬天的程度,但已是迄今人类最大规模的使用核武器,为研究核冬天理论提供了一个验证场所。
保护陈盼的气象学家两个月中已是第五次来中国了。他可不认为好天气可以解除忧虑,并且富有哲学意味地说,任何反常变化,哪怕是往好里变,都可能是危机的象征。他那双总是若有所思的眼睛有点像石戈,陈盼因比对他有亲密和依赖的感觉。
然而石戈本人却离她那么遥远。自从他当上总理,她只见过她一次,在总理办公室,和一大群有关官员及她的同事。他的时间表一秒不差。他跟她握手像跟其他任何人一样亲切。目光从她脸上平滑地移过,没有丝毫特殊意味。他开口就谈薯瓜、营养液配制机和催化剂,一句废话不说,当场做出一个接一个决定。他要求组织一个大规模教学网,在全国范围最快速度地推广栽培薯瓜技术,同时全力以赴建立营养液配制机及附属装备的生产体系,分秒必争地形成最大生产能力。还要求抓紧进一步研究,争取再缩短薯瓜成熟期。连陈盼也想不出他为什么要求把薯瓜栽培设备改成可拆卸并且能用人力长途搬运的结构。他不解释,也没有商量余地。人人都感到和他的地位差距。他太高了,不光地位高,气势更高,给人只有无条件服从的可能,与过去那种温和、普通的气质相比,判若两人。陈盼过去建立的生产基地和企业集团提供了良好基础,省下许多时间。她是这项事业的核心人物,但她并无兴奋和激动。她的话都是对总理而讲,不是对石戈。总理在她对面,那么近,石戈却离得那么远,远得她眯起眼睛也看不见。会议结束,他请她留一下。她的心猛震一下转而又无声。除她之外,他还留下一个拿着一枝可恶的笔和一个愚蠢的本子的见鬼助理。他的目光仍然一无所有,没温度也没色彩,声音仍然是从高处掷下的总理指示。他要求她立刻出国,带着有关薯瓜的所有资料、设备和样品,无条件无保留地传给全世界任何一个有兴趣的国家、团体、企业和科研部门。他将以中国政府的名义请求援助中国的国家根据她提供的技术和图纸组织生产,再将产品提供给中国。单靠国内已近瘫痪的生产体系连百分之一需求都不能满足。现在需要的是数量,数量,用钢铁、塑料、金钱和能源堆起来的数量!世界已无力支持向中国提供食品,唯一的指望就是薯瓜了。只有世界各国以最短时间组织起大战时期生产武器的那种生产规模,如同流水般给中国运来生产薯瓜的设备,数以亿计注定饿死的中国人才有希望得到解救。那以后她就再没见过他,一切都由那位国务院办公厅主任助理安排。主任助理能干可亲,她却暗暗恨他,常给他无端地找点别扭。
两个月来,她穿梭般在世界各地旅行。从在日本召开的首次新闻发布会,这项技术就轰动了世界。各国抢着邀请她。各大财团以天文数字的酬金聘请她。新闻记者从早到晚跟在她身后。那些与农牧、生态、慈善等事业有关的组织全激动起来。面对要把她撕碎的局面,她的处理很干脆,无论对谁,一视同仁地提供一套完整资料和图纸、一袋种籽、一盘具体操作的录像带,只收成本费和差旅费。这样打发起来也很快。只要做到彻底,没有掩饰和算计,世上许多复杂的事都可以变得很简单。只是人们已经习惯了交易和欺骗,对这种坦荡反而疑虑丛生。许多势力又反过来诱劝她停止继续扩散,他们自己得到了,就不想再让别人得。一旦全世界都掌握了这项技术,就只有比进一步突破的速度了,谁领先谁就能获得最大利益。科技发达的国家进展之快让陈盼难以置信。政府和大财团在这个项目上的拨款是倾泻式的,人力投入是兵团式的,一起步就以秒为单位拼抢。在全球性资源匮乏中,农业、畜牧业、食品加工业、化学工业,甚至能源工业、军事部门都想利用这项技术开辟新天地。陈盼在各国巡回指导。她的专业能力受到广泛尊重。但她逐渐发现,随着研究出现新成果,她开始从受欢迎变成被防范,成了外人。傻吗?她常从别人眼里看到这种含意。她自己也感到尴尬和可笑。一落千丈也许最能使人显出傻样,尤其她仍然热心帮助每个需要她的人。谁在天涯海角晃晃小拇指,她就忙不迭地跑去把一切献出来,一分钱不挣。待遇也越来越低。只因为那位高高在上的总理没有叫她回,也许根本就把她忘了。那位主任助理隔一天给她打一次电话。她什么也不问,却恨不得从电话线中伸手过去掐住对方脖子,让那个光会问候和致意的嗓子眼里吐出石戈的名字。他到底在干什么?到底还记不记着她!
好似白捡了一条命一般欢天喜地的乘客围着机场主楼转了大半圈儿,才出来一个满脸不高兴的机场工作人员,把他们从一扇难以发现的小门领进楼里,沿着一条上上下下拐来拐去的通道走向海关。整座大楼死气沉沉,和外面的明媚阳光相比,像个阴森森的大墓穴。到处是碎纸垃圾。厕所的臭气哪都能闻到。封闭的玻璃门外面,暴乱时的破坏痕迹仍未完全消除。货架上一无所有。候机大厅空空荡荡,里面的长椅七扭八歪。一群麻雀扑棱棱地飞来飞去。
几下敲玻璃声引起陈盼注意。欧阳中华出现在玻璃门外。他身影逆光但面庞清晰可见,笑口中露出白亮的牙。她在电话里告诉他飞机没有准时间,不要来接。玻璃很脏,他的按在玻璃上的两手轮廓有点模糊。陈盼隔着玻璃把手贴上去。他刚毅而性感的嘴做出了吻的口型。她慌乱地笑一下,匆匆追赶乘客的队伍。前面就是海关。不知多久飞机上的东西才能送来。海关是封闭的,看不见欧阳中华。这倒使陈盼安心一些。
她已经下了很多次决心,不再和他陷进那种难以收拾的亲密状态。在外面她觉得不会太难,他一时不好接受,但他毕竟有理性,懂得尊重人。然而此刻她又失去了把握,如果他不由分说把她抱进怀里,如果他的嘴堵住她的拒绝,她会不会还像那一夜一样垮下去?事后她不断向自己解释,那次是最后的告别。他从几千里外搭车步行,风餐露宿来看她,她怎能忍心拒绝?那会伤了他,留下永生难愈的创口,把过去的美好破坏殆尽。她不愿意那样,即使分离也要有过渡,有美感。她也怨石戈,从出狱的第一刻她就苦苦等着她。可终于等来的夜半敲门却不是近在咫尺的他,而是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她无法抗拒,她太需要了。她已经不去辨别那到底是石戈还是欧阳中华,只是一个男人。她需要。她不知道石戈是否听见她在法庭上最后喊出的三个字。即使没有,她在“作证”时的表白不也足够明白了吗?从那时起,她已经把自己的心彻底交给了石戈。可她又在另一个男人怀里如醉如痴。事后她没有痛悔,也没谴责自己,只是在见到石戈时,一丝回绕的歉意妨碍她再做什么表达,似乎法庭上的一切只是一时冲动。他现在身居高位了,一个有自尊的女人是不宜采取主动的。多俗气!可是她失去了力量。她没法刚从另一个男人怀里出来不到两小时就向他谈爱情。她需要等一等,让另一个男人的气味、汗水和火焰消失干净,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当天就领着她的小组出国了。刚到日本就听到石戈任命欧阳中华担任国家生态保护总局局长的报道,在她心里引起一种猜疑。她为那种猜疑羞愧,却不能不想欧阳中华赶到北京究竟是为接受任命还是如他说得那样专程看她。只相隔一天,他难道会不知道任命?
伪装成小组成员的主任助理见她对这条消息闷闷不乐,以为是因为绿色组织内部的问题。欧阳中华成立“绿党”使“绿色拯救协会”分裂,演化成颇有对立情绪的两大派。由于“绿党”组织严密,纲领统一,纪律性强,战斗力远胜过松散的“绿协”,已成为中国大陆仅次于共产党的政党。主任助理向陈盼解释:新成立的生态保护总局宗旨是在全国范围建立生存基地,是“绿协”原来六个试验区的大规模推广。这方面,“绿党”的能力要强得多。“绿协”是未来型的,“绿党”更适于应付危机。这大概就是石戈在人事安排上的考虑。
日本的发布会结束后小组其他成员都回国了,只剩她自己在世界东奔西跑。从主任助理的电话中得知,石戈果真把“绿协”放到了未来的位置。眼下这未来仅仅是一所大学,“绿协”多数骨干成员都被请去当了教师。不能用通常的大学想像这所“绿色中国大学”,它更像一个浩大的工程,或是一个日夜加班生产的大工厂。从全国各地召收的学生每期数量都成倍翻番。一期只有二十二天。除了最短的睡眠,全是上课。核心课程是逐级递选制。石戈创建这所大学的目的是把逐级递选制的种籽播撒到全国,学生从入校起就按逐级递选制的结构进行组织选举,反复实际训练。太白山梵净山两地的“绿协”成员进行的逐级递选试验提供了宝贵经验,在操作方面大大把石戈开发的理论具体化,使教学从一开始就得以完善和成熟地进行。除了逐级递选制,其他课程还有绿色哲学、摆脱商业社会和分工的生活方式、薯瓜的培育种植、利用自然能源等。目前上海、广州、武汉、兰州和沈阳已经建立了分校。每期毕业生回到各地后都要开办学习班继续传播。主任助理的最后一次电话告诉她教师已经累垮了不少。总理决定让她回国,到“绿色中国大学”报到。除了教课,还有一件更重要的工作。具体的待她回国后再谈。唉,石戈,难道只有工作吗?
两个男人出现在陈盼面前。其中一人拿出一个皮面证件,国家安全部的烫金徽章在上面狰狞隆起。那人很有礼貌地做了个手势∶“请。”吐字文雅。“干什么?”陈盼嗓子有点发紧。两人都没回答这个问题,礼貌的神情后面透出不可违抗的威严。“我的行李还在飞机上。”“请放心,由我们负责。”陈盼知道多说没有用。她不相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向气象学家和船商们告别时,他们的眼里都透出不安。出去时任何手续没办,海关没加拦阻就放行了。
外面,陈盼身后的两个男人使欧阳中华神采飞扬的面容怔了一下,本已趋向前的身体猛然收住。“怎么回事?”他问。“这两位安全部的先生要我跟他们走。”“请解释一下。”欧阳中华严厉地注视他们。对方没有回答的意思。欧阳中华拿出证件。“我是国家生态保护总局局长……”“欧阳中华。”男人之一主动先替他报了名。“现在这里不存在生态问题。”“广义地说,法律也是生态的一部分。”“对不起,局长,如果理解错了,会以为您这个生态局有插手一切的野心。”男人颇有深意地一笑。欧阳中华不再跟他们废话,转向陈盼。“别担心,什么都不用跟他们说,马上就会解决。”陈盼觉得踏实多了。进城的路上,看到欧阳中华开车紧跟在后面,一股暖流在心里荡漾。她本来决心这次见面就和他谈明白,可现在又缺乏信心了。
天安门广场还算干净。带贝雷帽的联合国士兵在巡逻。汽车没有驶入安全部大院,从大会堂西侧开进议会大厦的地下车道。陈盼在后视镜里看见欧阳中华的车被门岗拦住。汽车盘旋着向下开。她从来不知道这个被誉为人民权力象征的大厦还有这么深的不见天日的部分。供电不足,只开了很少的灯,显得阴森森。这是黄士可的地盘。他有一套独立于石戈的机构,规模相当可观。目前,美国对中国的设计是一俟秩序稳定,社会恢复运转,便组织全民选举,产生新议会,由议会制定新宪法,再建立新政府和任命正式的国家元首。黄士可是美国看好的未来主角,他比石戈与资本主义贴近得多。然而俄国则有另一个思路,它坚持世界从未向中国宣战,只是解除了内战双方的核武器,因而中国不是一个战败国,国际社会和其他任何国家都没有权力越俎代庖,强迫中国改变原来的政治制度和社会结构。这是对一个主权国家的尊重,也是联合国宪章所要求的。不过有一点俄美是共同的,对当初选择石戈都感到后悔。俄国心目中的替换者是谁还未露出端倪,上下衡量,似乎不太容易找到能和黄士可匹敌的人选。黄士可只要搬掉前面的石戈,中国就顺理成章地非他莫属了。
陈盼很快就弄明白,黄士可管辖下的安全部把她弄到这,正是为了在石戈身上做文章。当她说出向世界无偿提供薯瓜技术是奉总理指示之后,与她谈话的小个子福建人满意地在无窗的地下办公室里转了一圈儿。
“我们当然知道这点。只是要一个正式的证实。希望你今后继续保持这种实事求是,开诚布公的态度。”
“我不明白这里有什么问题需要安全部插手?”她说。
“回答你之前,请先让我问你两个问题。”小个子挺直胸脯坐在高背转椅上,两手交叉放在胸前。“首先,你认为外国人把他们的进展全向你公开吗?”
陈盼很难回答。她受防范,这一点很清楚。然而只要她进入他们的试验室,不需要任何人说明什么,所有进展她全能看得一清二楚。“我认为在关键方面他们瞒不住什么。”
“好。”小个子点点头。“影响薯瓜做为饲料和食品推广的最大问题在于它的怪味,是吗?”
“不错。”
“目前各国都在为去掉这股怪味做努力。我只知道日本人已经成功了,你知道吗?”
陈盼心里一震。这一段她走马灯似的去过的五次日本,这样关键的大突破难道能半点也未风闻?“这不可能!日本的所有试验室我全去过。”
小个子叹息地摇摇头。“您太单纯了。”他打开对讲机。“把079号样品送来。”
两名工作人员推进一辆小车。车上有一个小型冰柜。冰柜里有一个盒子。盒子是透明的,里面只有一片薯瓜,看样子是一片化验切片。
“为这小小的一片,我们付出了三条人命的代价。”小个子说。“你是这个世界之宝的最初创造者,你应当有权力品尝一下。”他用刀片仔细地切下米粒大一小点,用镊子夹给陈盼。
陈盼把它放在眼前。那种质感是非常熟悉的,她曾看了千万次。相比之下,眼前这块有点发绿,也不似原来那样透明。放进嘴里,在舌尖上咀嚼。紧张感条件反射式地预先出现。以往的试验已使品尝成了恐惧。她对那种怪味尤其过敏,连想一下都会产生恶心感。然而的确是奇迹,原来那股连鼻腔都会受刺激的辛辣味一点没有了,古怪的臭味也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点涩,反倒出现了一丝类似甘肃白兰瓜的那种甜味。虽然还不算好吃,至少已经不太难吃。当饲料绝无问题,人吃也不会反胃了。口感也有很大变化,粘滑虽如故,吃进嘴里已不像塑料,而是植物的感觉。陈盼很想多吃一些,米粒大小是很难辨出准确味道的。可那个切片已被小心翼翼的放回冰柜,推了出去。
陈盼对日本人的成就感到由衷佩服,也对他们的鬼心眼感到一种厌恶。难道她会嫉妒吗?她会高兴,像自己获得了成功一样。“他们没告诉我。”她舍不得咽下嘴里那点碎末,直到彻底嚼成液体。
“好。第二个问题∶”小个子可怜地看着她。“你知道你在外面这两个月中,是至少十次以上暗杀行动的目标吗?”
“我?”陈盼觉得可笑。“为什么?”
“暗杀者来自两方面。一方面是那些不想让你把薯瓜技术再继续扩散的人。他们想独占这项技术,或者是防止你把他们的进展泄露出去。他们要利用你的专长,不得不让你知道一些情况。用完你,最保险的方式莫过于消灭你。另一方面是那些根本不想让薯瓜技术出现的人。薯瓜会使他们的利益受到损害。幸运的是那些需要你的国家和财团对你的安全下了极大功夫,不断把你从死亡中挽救出来。但是当他们用完你以后,也可能就会加入到暗杀者的行列。自始至终保护你的是国际刑警组织。因为暗杀者的一个主要方式是制造飞行事故,一干成就得有上百人陪着你死。刚才这班飞机也遭到破坏。虽然这时再杀你已经没有实际意义,大概是那些屡次失败的杀手想挽回面子吧。你的命真大。”
陈盼全身都软了。一次次遇险同时浮现在眼前。难道那一切都是为了她?!
小个子把一迭国际刑警组织的材料放在她面前。“这些说明了什么?”他拿出两罐美国产的可口可乐。“那些外国政府和财团根本不会像你想像的那样,用我们无偿献出的科技成果来援助中国人民,而是相反,处心积虑地要把这项成果化做他们的独家垄断,以追逐自己的最大利益。地球是圆的,资本家是要赚钱的,难道石戈总理不明白这个最简单的道理吗?”
陈盼一口气喝光可乐。“我还没明白你最终要说明的。”
“你应当明白。”小个子把另一罐可乐也推给她。“当我们国家遍体疮痍的时候,我们奇迹般地拥有这样一项宝贵成果。本来我们可以好好利用它。你也知道,日本一开始就表示,如果我们让它独家拥有这项技术,它出的价钱相当于我们两年的财政收入。有那样一笔钱,国家马上就可以复苏。百废待兴,差的就是这笔钱。可是哪去了?无偿转让!说轻了是重大的决策失误,说得更正确些是地地道道的卖国!”
不出所料,他们是要把这件事当成向石戈进攻的突破口。这件事极容易煽起群众的不满。一般百姓不可能理解无偿转让。明明刚受了外国的欺侮,为什么又把唯一的宝贵财富无代价地送给他们?其实有些方面连陈盼自己也说不清。在政治领域里,芝麻可以说成西瓜,这件事岂不能让他们说成喜玛拉雅山!
“你们应当看到,”陈盼努力让自己显得自信。“世界的根本问题不在于垄断,而在于短缺。短缺使垄断成为有利可图。我国目前没有能力开展大规模薯瓜种植,如果让某一国单独拥有这项技术,并不能解决人类食物的短缺,反而更有利于垄断。垄断者会有意制造短缺,控制价格,为自己谋利。只有把技术向全世界公开才能打破垄断,同时解决短缺。我觉得这一步是非常英明的,富有远见卓识。眼下那些短视的政府和财团挖空心思建立垄断,只是贪婪本能的条件反射而已,不可能实现。全世界处处都进行薯瓜种植,短缺就将从根本上解决,垄断就会反过来损害垄断者。全世界食品充足了,那时中国也会从中得到真正的好处。即便是眼前,真正愿意帮助我们的国家和人民也是相当不少的。妨碍他们的是他们自己也没有富裕的食品,这才是根本。”
小个子板起脸。“这种理想主义的腔调和现实距离太远。等到你说的全世界都富起来那天,中国人就该死绝了。”
“可即使搞有偿转让,走完现代商业和法律那一套争执不体、繁文缛节的过程,中国人也得饿死一大半。何况就算得到了金山银海,能吃吗?看看现在,全世界一起往前赶,速度多快!……”
“再快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小个子气哼哼地打断她。“俄国按你提供的图纸成千上万台地生产营养液配制机,是为救我们吗?屁!连原来的援助物资都砍掉了一大半,说是因为中国难民涌入西伯利亚,可他们并没把砍掉的物资转发给那些难民,给他们的却是子弹!他们生产薯瓜是为解决自己的饲料难题。有了薯瓜,就可以省下成百上千亿美元进口饲料粮。美国的农场主面临失掉谷物出口市场的威胁,坚决反对生产薯瓜设备。他们所有人都为自己打算,中国最后什么也得不到!别以为薯瓜是你自己的,你可以随意处置。你是用国家提供的资金和条件搞的研究,是集体智慧的结晶!总理也没权力当败家子!”
陈盼看了一会儿那张能从激动立刻转回平静的脸。“你为何认为我能帮助你们反对石戈呢?”
“第一,我们的目的不是特定地反对谁,而是为了国家利益。第二,我们不要求你帮助,只要你按事实说话。第三,除了事实,你编造不出合理的解释。第四,即使你编造,刚才你的坦白已经被记录,完全具有法律效力。”小个子停顿一下,眼睛闪了闪。“还有一点,纯属私人性质,但也许对你更有意义,你也一定愿意知道。”他从卷宗袋里抽出一张照片,放在陈盼面前。
照片是单色的。透过相纸上一层令人不舒服的反光药膜,陈盼看出是一张红外线照片。影像层次根据热辐射强弱区分,怪里怪气。照片中最明显的是一个步行的人和一辆汽车。虽然人很小,也分不出面目,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是欧阳中华。那身姿她太熟悉了。背景全是影影绰绰的门窗。欧阳中华走向的楼门有棵折断的小树。那不正是自己家的楼门吗!照片右下角有拍照片时自动印下的日期时刻。正是那一夜。后面那辆汽车是怎么回事?欧阳中华显然没发现。汽车发动机热辐射很强,正在运转,是刚刚驶到还是一直跟在后面?那夜刮着伸手难见五指的尘暴,风吼得震耳欲聋,即使坦克车也难被发现。这里有什么名堂呢?
小个子像个拉洋片的,又抽出第二张照片送到她面前。同样大小,同样角度,只是景别稍有变化。欧阳中华已不在照片上。上方有个亮点,那正是自己的窗口。当时她点起了蜡烛。汽车在窗下。发动机热辐射减弱,看上去已经熄火。
第三张照片又递过来。窗口的亮点没了。那辆汽车还停在原地。照片记录的时间表明已经过去两个小时。
陈盼冷冷一笑。“车里那位特务够辛苦的。一目了然的事,用得着守那么长时间吗?”
小个子像是有点忍俊不禁,刚要开口,桌上的蜂音器突然响起来。灯板最上方的红色方格醒目的闪亮。他弹簧般跳起,然而出门前还是来得及甩下一句话∶“那位特务就是石戈总理。”
她脑海里轰地一声。他来过!这是冥冥中的意志吗?让他只落后二十米?让本来等待为他打开的门迎接了另一个,而让他亲眼目睹?在国外的天空中,候机室的长椅上,形形色色旅馆的不眠之夜里,对着密封窗外的云海,黑暗中的天花板,孤独的酒杯,她设想了多少种可能,却从未想到会有这样一幕!她本来决定永远不告诉他那一夜。只要真正地过去了,那对未来就不重要。拘泥教条的微观真诚有时起到杀手作用,因而反倒成为对宏观的最大不真诚。然而还有什么资格谈论真诚呢,他在窗外守着从头到尾的整个过程!一股恼火在她心中升起。到头他也是个一模一样的臭男人,一样吃醋,一样拿架子,一样让人胆战心惊。可他倒是发作呀!他的超脱是他妈的一回身就走,一声不吭,从此成了高高在上的总理!至少应当清清楚楚地说出来,让人知道,给人申辩的机会!可难道还有机会吗?能怎么申辩?这种事永远不可能说清!她觉得那说不清的感觉是一个不见底的黑洞,黑暗的风吹起白色灰烬,像是倒飘向天空的雪花。她身不由已,全部的感觉、能力、思想都随之消散,成为灰烬往上飘,而她往下降,往下降……她看见小个子回来,听见他说话,说的什么却不知道,只觉得飘浮着跟在他身后。
电梯里的灯很亮。四面是深色的镜子,照出许多个她。直到看见太阳。太阳亮得不正常。一个很有派头的老年男子笑盈盈地向她伸出肥厚的手。欧阳中华站在老头身边。故宫的黄色琉璃顶在窗外低低地延伸闪光。她意识到这是议会大厦顶层,和她握手的便是第一副总理黄士可。她第一次见他。与在照片电视上不同,他显得和蔼可亲,给人好感。他似乎谴责了小个子几句。小个子驯顺地向她道歉,倒退着出去。女秘书端上泛起泡沫的香槟酒。陈盼避开直射眼里的阳光,看墙上挂的一幅条幅,上面的字写得有如龙腾虎跃∶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意识返回,一下周围的一切重又清晰。黄士可也许正想给欧阳中华一点人情,这有利于分化石戈的阵营。在拟议的选举中,“绿党”也是值得拉拢和做交易的力量。而放了她,石戈的“卖国罪状”照样成立。
黄士可从托盘上端起一杯香槟。“我羡慕年轻人。你们这对恋人是天地造化的典范。你们的美丽和前途使我们这些老年人不免相形悲哀。可我知道妒忌是没有意义的,应当用祝福歌颂生活。来,为你们未来的幸福干杯!”欧阳中华微笑着端起杯。他脸上洋溢着幸福,始终凝视陈盼。无声的爱像潜流一样横跨空间,在阳光中蔓延。托盘上,还剩一杯香槟在美丽地泛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