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版序二
丘逢甲是中国近代著名的爱国志士、教育家和诗人,也是一位颇有争议的历史人物。长期以来,丘逢甲其人其事多被歪曲,几乎无人涉足这一研究领域,谈不上有多少认真的研究。改革开放以来,情况有所改变,发表了一批具有新鲜见解的文章,海峡两岸也先后举办了五次丘逢甲学术讨论会,但在许多问题上分歧依然。正由于此,研究者对此项课题的兴趣反倒更趋浓厚。
对丘逢甲认识分歧的焦点,主要集中于他在乙未抗日保台运动中的表现方面。换句话说,究竟对丘逢甲在乙未抗日保台运动中的表现应如何评价?这涉及以下四个具体问题:
第一,丘逢甲所倡导的“台湾民主国”究竟属于什么性质?根据当时的确凿记载,丘逢甲作为“台湾民主国”的创建者,事无可疑。但是,在某些中外人士中间曾经流行一种观点,认为成立“台湾民主国”是宣告脱离祖国而建立独立国家。后之论者不辨真相,亦称成立“台湾民主国”是搞“独立运动”,“这种做法本身就是一种分裂主义行动”,甚至讥讽为一场“闹剧”。这种观点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在八十年代初,要想破除这种观点,还是很难的。记得当时笔者写了一篇考订丘逢甲抗日事迹的文章,其中有一段涉及“台湾民主国”事,发表时杂志主编便要求删掉此段。当时心中颇为不平,因又撰一篇专论“台湾民主国”的文章,题曰《关于台湾民主国的评价问题》投给另一刊物,始得问世。关键的问题在于对“台湾民主国”的性质决不能望文生义地去理解。遍检“台湾民主国”的文献,还从未发现过有“独立”这种提法,而只见到“自立”或“自主”的字句。二者之间,是有着根本性的原则区别的。如当时有布告称:“台民公议,自立为民主之国”;“今日无天可吁,无人肯援,台民惟有自主,推拥贤者,权摄台政,事平之后当再请命中朝,作何办理。”这是在朝廷将台湾割让给日本而无可挽回的情况下,台民不得已而采取的一种保台的临时应变措施,将其视为建立独立国家或搞“独立运动”,是极端荒谬的。种种事实表明:“台湾民主国”在抗日保台运动中的作用是基本积极的,应该肯定其历史作用。
第二,丘逢甲是否曾为台湾义军统领。有人出于对丘逢甲的偏见,不相信丘逢甲曾为台湾义军统领。如称:“ (唐)景崧之奏委逢甲,乃办理团防工作,编组义勇事务,非以为义民主帅也。”其主要根据是保存下来的几件吴汤兴布告,内有“统领台湾义民各军吴”、“谬承前抚宪唐委统全台义民”等语。与此相印证的还有吴汤兴的官防印模,其文曰“统领台湾义民各军关防”。乍看起来,论者的怀疑确有实据,并非凭空臆测,实则非是。因为“台湾”一语有多种含义,固可指台湾省,也可指台湾府或台湾县,吴汤兴只是台湾府义军统领,而不是台湾省义军统领。所以,丘逢甲曾为台湾省义军统领的事实是无可否认的。据《台海思痛录》所载,唐景崧确曾奏派丘逢甲“广募民兵,以辅官兵不逮,称为义军统领”。现在从总理衙门档中已查到了唐景崧当年的奏折,内称商邀丘逢甲先在台湾府所属四县“遴选头目,招集健儿,编伍在乡”,继之“南北两府,并令丘逢甲一体倡办”,给以“总办全台义勇事宜”的名目。后来丘逢甲便刊刻了“统领各路义军关防”。《马关条约》签订前后,丘逢甲几次血泪上书,反对割让台湾。其中,由唐景崧代电军务督办处的一次上书,一开头便说明是“据工部主事统领全台义勇丘逢甲率全台绅民呈称”,点明了丘逢甲当时的身份。丘逢甲在上书中坚决表示:“臣等桑梓之地,义与存亡,愿与抚臣誓死守御。”并于书末写明他是“谨率全台绅民痛哭上陈”。如果他不是台湾省义军统领的身份的话,那么,他凭什么“与抚臣誓死守御”,又有什么资格“率全台绅民”上书呢?可见,丘逢甲在自己的诗作里多次提到“我亦曾驱十万师”,并写下了“拜将坛高卓义旗,五洲睽目属雄师”等诗句,皆写实也。
第三,日军侵台时丘逢甲是否不战而逃?曾有人认为,日军占领基隆后,迫狮球岭,丘逢甲紧随唐景崧之后,亦“未战而走”。此说流传至今,仍有信之者,实乃不深入考察之误。当然,此亦不足为怪,盖与当时丘逢甲之行踪记载有关,故讹传得以流行也。近年有幸从当年日军侵台秘档中发现了一批日谍的报告,有助于解决这个悬案。日谍报告之一称:“匪徒多为新竹及彰化地方人……匪徒之首领为丘逢甲,原来系一读书人。”日谍报告之二称:“改革台湾政府之首创者为旧江头人,系一文学家,其人已逃亡南部,并正募兵图与我抵抗。”日谍报告之三称:“据桃仔园居民谓:丘鸿[逢]甲……正勒兵守在新竹县。”将这些日谍报告的内容综合起来,完全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在日军占领台北后,布防于台北以西海岸南嵌至后垅一线的丘逢甲义军,不是仓皇逃跑,而是转移到台北西南的新竹一带,以阻击日军南犯之路。因为按最初的部署,台北之战略要地,东有基隆,西有沪尾,皆有清军驻守,惟沿海之南嵌至后垅一线空虚,无兵把守,故由丘逢甲义军填充。丘逢甲致书唐景崧亦称:“基、沪有重兵,(日军)当不敢来,若窥台北,非南嵌即后垅耳。”台北既陷,南嵌到后垅之义军已失地利,处于被动之境,且不可能与日军交锋,移军新竹一带自是必要的选择。据丘瑞甲《先兄仓海行状》所记:“台北破,唐(景崧)已先去,日兵乃由铁道南下,直至新竹县。义军力御,经二十馀昼夜。”这是真实可信的。据时人记载,当时各路义军皆集于新竹城外,推丘逢甲旧部吴汤兴统领诸将。丘逢甲不仅令丘国霖带义军主力诚字三营来合,复派吴镇觥带靖字正中营前来参战。大湖口之战,丘逢甲义军猛搏而前,“日军死者数十人”。稍后,还参加了反攻新竹城的战斗,“卒乃转战支离无成而去”。身历是役的吴德功曰:“是役也,诸君虽不能捍卫桑梓,子弟化为沙虫,识者嘉其志,未尝不悲其遇,何敢以成败论人哉?”这是客观的历史评论。
第四,丘逢甲是否有卷饷而去的事?最早明确记述此事者为连横,在其所著《台湾通史》中谓丘逢甲“挟款以去,或言近十万云”。对此,或信有其事,或撰文驳辩,然皆举不出确证。故有论者主张不如任其“说者自说,疑者自疑”,而着眼于“探求丘逢甲在反割台运动中的实际表现”似更有意义。这自是不得已的办法,但问题并未解决。主要的问题在于:丘逢甲是否有可能领到十万两饷银?据文献记载,丘逢甲招集义勇之初,只是“编伍在乡,不支公帑”,因不列入正式编制,并无粮饷可领。直到一八九五年三月下旬,丘逢甲由唐景崧奏准改刊“统领各路义军关防”,才是批准义军有正式编制之始。从此以后,丘逢甲义军始有粮饷可领。从此时开始,到唐景崧于六月四日离开台北内渡,也只有不到两个半月的时间。今按当时的饷章,满打满算,丘逢甲义军支领了两个半月饷银,不过两万两之谱。何况当时饷银根本不能如期按数发放。据丘逢甲给唐景崧、俞明震等人的信件,可知义军的实际情况是,粮饷不继,拮据万分,连借饷几千两都很困难,几乎到了难以维持的地步,他怎么可能有十万饷银可卷呢?再据范文澜考证,唐景崧就任时,藩库还存银四十馀万两,到他内渡时仅存二十四万两了。那么,所少的十馀万两到哪里去了?根据近年查到的日方档案,当时日军间谍已经查清,这十馀万两是被唐景崧内渡前经一家外国公司汇走了,与丘逢甲绝不相干。此事后来成为悬案,不料竟以讹传讹,将唐景崧所为之事,张冠李戴到丘逢甲的头上了。
以上所论诸事,或关系丘逢甲在抗日保台运动中的历史地位,或可观丘逢甲一生中的大节,都是关乎对丘逢甲评价的重要问题,故将其略作扼要介绍。根据丘逢甲在乙未抗日保台运动中的贡献,以及其后他在戊戌变法和辛亥革命等重大历史事件中的表现,可知丘逢甲不愧为中国近代一位杰出的爱国主义者。他维护祖国统一和期盼国家富强的爱国精神,是值得后人永远崇敬的。
行文至此,不禁想起了一个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百年以来为什么会对丘逢甲产生那么多的误解?笔者认为,其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但史料不足征不能不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如以前出版的丘集而论,只有别集,未见合集,不仅诗集漏收“遗珠碎玉”不少,文集讹误之处甚多,而且对有关丘逢甲的档案一概未收,致使研究者难有可靠之凭借,以对丘逢甲作出正确的历史评价。今得广东丘逢甲研究会的大力支持,黄志平、丘晨波两先生悉心辑校《丘逢甲集》,其志十分可嘉,李尚行、王甦、梁鉴江三位审校的工作也做得十分仔细认真。笔者为丘逢甲研究者之一,坚信此集之问世必可推动丘逢甲研究的进一步深入,并受到学术界的重视和广大读者的欢迎。故草此短文,以为序。
序于山东社会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