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氏族谱亭记

苏洵

文更不曾用力，只是轻轻画成。不但老人坐亭中一段话，是轻轻画成，只起手劈空所起，便是轻轻画成也。

匹夫而化乡人者¹，吾闻其语矣。（劈空起笔。）国有君，邑有大夫²，而争讼者诉于其门；乡有庠，里有学³，而学道者赴于其家。乡人有为不善于室者，父兄辄相与恐曰⁴：“吾夫子无乃闻之。”呜呼！彼独何修而得此哉⁵？意者其积之有本末⁶，而施之有次第耶⁷！（即起笔所称“匹夫而化乡人”者也，早已写得如活。看他带描写，带唱叹，真好笔墨。）

今吾族人，犹有服者⁸，不过百人。而岁时蜡社⁹，不能相与尽其欢欣爱洽，稍远者至不相往来¹⁰，是无以示吾乡党邻里也¹¹，乃作《苏氏族谱》，立亭于高祖墓茔之西南而刻石焉¹²。（径入题，更不连带上段，恰如说过一遍便休。）既而告之曰：“凡在此者¹³，（“此”，谱也。）死必赴¹⁴，冠、娶妻必告¹⁵。少而孤，则老者字之¹⁶；贫而无归¹⁷，则富者收之。而不然者¹⁸，族人之所共请让也¹⁹。”

岁正月，相与拜葵于基下²⁰。（只是族人申约数段，却将末一段放长，遂成一篇文字。）既奠，则坐于亭。其老者顾少者而叹曰：“是不及见吾乡邻风俗之美矣！（写得如闻之。）自吾少时，见有为不义者，则众相与疾之²¹，如见怪物焉，栗焉而不宁²²。（如闻之。）其后，少衰也，犹相与笑之²³。（如闻之。）今也，则相与安之尔²⁴，是起于某人也。（如闻之。将风俗升降，只用两三语在口中闲闲说出，妙甚！）夫某人者，是乡之人望人也²⁵，而大乱吾俗焉。是故其诱人也速，其为害也深。（重提某是望人，如有所指。先总恨，下细开。）自斯人之逐其兄之遗孤子而不䘏也²⁶，而骨肉之恩薄；（一。）自斯人之多取其先人之赀田而欺其诸孤子也²⁷，而孝悌之行缺²⁸；（二。）自斯人之为其诸孤子之所讼也²⁹，而礼义之节废；（三。）自斯人之以妾加其妻也³⁰，而嫡庶之别混³¹；（四。）自斯人之笃于声色³²，而父子杂处灌哗不严也³³，而闺门之政乱；（五。）自斯人之渎财无厌、惟富者之为贤也[34]，而廉耻之路塞。（六。）此六行者，（总束一句面后下。）吾往时所谓大惭而不容者也³⁵。今无知之人皆曰：＇其人何人也，犹且为之！（真有之。可痛可恨！）其舆马赫奕³⁶，婢妾靓丽³⁷，足以荡惑里巷之小人；（一。）其官爵货力³⁸，足以摇动府县；（二。）其矫作修饰言语³⁹，足以欺罔君子⁴⁰，（三。看他六段后又写三段。）是州里之大盗也。（亦总束一句面后下。）吾不敢以告乡人，而私以戒族人焉⁴¹。仿佛于斯人之一节者⁴²，愿无过吾门也。”（看他如此折笔，挽到族中来。）

予闻之，惧而请书焉。老人曰：“书其事而阙其姓名⁴³，使他人观之，则不知其为谁；而夫人之观之⁴⁴，则面热内惭，汗出而食不下也。且无彰之，庶其有悔乎？”予曰：“然。”乃记之。（“而夫人观之”句以下，转笔偶误。只应云：“而吾之族人观之，则怵惕战悼，惟恐或有其一，以大累我同谱”云云。）

【注释】

¹匹夫：没有爵位的平民。化：以德行言论教育感化。
²邑：县的别称。大夫：县大夫，即县令。
³庠：古代地方学校名。《汉书·儒林传序》：“乡里有教，夏曰校，殷曰庠，周曰序。＂里：乡以下的基层行政单位，每里管辖的户数有二十五户、八十户、一百户等说。
⁴为不善：干坏事。室：室内。恐：恐惧、担忧。
⁵修：修养、修身。
⁶本末：事物的根源、结局。
⁷次第：先后顺序。
⁸有服者：指血缘关系密切，按丧制在五服（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之内的人。
⁹蜡（zhà乍）：蜡祭。《周礼·夏官·罗氏》“蜡则作罗襦”注引郑司农云：“蜡，谓十二月大祭万物也。”社：社日。立春后第五个戊日为春社，立秋后第五个戊日为秋社，均为祭祀土神的日子。
¹⁰稍远者：指血缘关系相对来说是较疏远的人。
¹¹示：示范。乡党：周制以一万二千五百户为乡，以五百户为党。后亦泛指乡里。
¹²高祖：曾祖父的父亲。
¹³此；指《苏氏族谱》。14死必赴：凡是族人去世，一定要去吊唁、服丧。
¹⁵冠：古代男子年二十岁举行加冠之仪式。告：告诉、告知。
¹⁶少而孤：年幼即丧父的人。字之：养育他。字，养育。
¹⁷无归：无家可归。
¹⁸不然者：不这样去做的人。
¹⁹诮让：谴贵、斥责。
²⁰奠：祭奠。
²¹疾：厌恶、憎恨。
²²栗：惧怕。不宁：心里不安宁。
²³衰：这里指风俗的衰败。笑：嘲弄讥笑。
²⁴相与安之：指对不义行为不闻不问，与有不义行为的人平安相处。
²⁵望人：有名望的人。望，声望。
²⁶邮：关怀、周济。邺，同“恤”。
²⁷先人之赀（zǐ资）田：祖上的钱财、田地。赀，同“资”。
²⁸孝悌（tì替）：儒家所提倡的一种道德。孝，孝顺父母。悌，顺从兄长。
²⁹讼：争讼、告状。
³⁰加：这里是凌驾的意思。
³¹嫡：原配妻子。庶：这里指妾。
³²笃于声色：沉溺于歌舞、女色。
³³谌哗：通“喧哗”。
³⁴读（dù独）：通“黩”，贪污的意思。《左传·昭公十三年》：“渎财无厌。”货：财物。
³⁵不容：不能容忍。
³⁶舆马：车马。赫奕：显耀盛大的样子。
³⁷靓（jìng静）困：用脂粉装饰得十分美丽。
³⁸货力：财力。
³⁹矫：假托。修饰言语：假话。
⁴⁰欺罔：欺骗蒙蔽。
⁴¹乡人：一乡之人。族人：一族之人。
⁴²仿佛：类似。
⁴³阙：通“缺”。
⁴⁴夫人：那个人。夫，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