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韩文公庙碑

苏轼

此文于先生生平，另是一手。大约凡作三段：一段冒起，一段正叙，一段辨庙。段段如有神助。

匹夫而为百世师¹，一言而为天下法²。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³，关盛衰之运⁴，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大笔如杠，自天面落，更不用起承转合，只是浩然之气，荡荡自行）。故申、吕自岳降⁵，傅说为列星⁶，古今所传，不可诬也⁷。（略证。）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⁸。”（笔笔如杠。）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⁹。卒然遇之¹⁰，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¹¹，良、平失其智¹²，贲、育失其勇¹³，仪、秦失其辩¹⁴。（一气连写五“失其”字。）是孰使之然哉¹⁵？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一气连写四“不”字。）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¹⁶，而明则复为人¹⁷。此理之常，无足怪者。（又一气连写四“为”字。自起至此，只是一气荡荡自行。）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¹⁸，异端并起¹⁹。（转笔作提笔，大力大人势。）历唐贞观、开元之盛²⁰，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²¹。《曲折入题。）独韩文公起布衣²²，谈笑而麾之²³，天下靡然从公²⁴，复归于正²⁵，（正叙韩公。）盖三百年于此矣²⁶！（叹句得神。）文起八代之衰²⁷，而道济天下之溺²⁸，忠犯人主之怒²⁹，而勇夺三军之帅³⁰——（忽作对峙之文，全是一气所行。）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结住。下提笔再起。）

盖尝论天人之辨³¹，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³²。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³³；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³⁴。（大笔如杠，自天重降，荡荡一气自行。）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³⁵，而不能回宪宗之惑³⁶；能驯鳄鱼之暴³⁷，而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谤³⁸；能信于南海之民³⁹，庙食百世⁴⁰，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笔笔如杠，一气所行。）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⁴¹。（再结住。）

如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⁴²。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⁴³，延及齐民⁴⁴，至于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⁴⁵。”（纪公于潮。）潮人之事公也⁴⁶，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纪潮于公。）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⁴⁷，民以出人为艰，前守欲请诸朝作新庙⁴⁸，不果⁴⁹。元祐五年⁵⁰，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⁵¹，凡所以养士治民者⁵²，一以公为师。民既悦服，（凡为人作纪，最不可少是此一句。）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⁵³。”民欢趋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⁵⁴，期年而庙成⁵⁵。（纪新庙。下忽作辨难。笔笔如杠，全是一气所行。）

或曰：“公去国万里⁵⁶，而谪于潮⁵⁷，不能一岁而归⁵⁸。没而有知⁵⁹，其不眷恋于潮也审矣⁶⁰”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独信之深⁶¹，思之至⁶²“焄蒿凄怆”⁶³，若或见之⁶⁴。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⁶⁵，岂理也哉⁶⁶？”（是何等名理，是何等妙论！孟子“浩然之气”被一群小儒讲坏，得先生大笔，庶几正之。）元丰七年⁶⁷，诏封公昌黎伯⁶⁸，故榜曰：“昌黎伯韩文公之庙⁶⁹。”（又补庙门上额。）

潮人请书其事于石⁷⁰，因作诗以遗之⁷¹，使歌以祀公。其词曰：

公昔骑龙白云乡⁷²，手抉云汉分天章⁷³，天孙为织云绵裳⁷⁴。
飘然乘风来帝旁，下与浊世扫秕糠⁷⁵，西游咸池略扶桑⁷⁶，草木衣被昭回光⁷⁷。
追逐李、杜参翱翔⁷⁸，汗流籍、湜走且僵⁷⁹，灭没倒影不可望⁸⁰。
作书诋佛讥君王⁸¹，要观南海窥衡、湘⁸²，历舜九嶷吊英、皇⁸³。
祝融先驱海若藏⁸⁴，约束蛟鳄如驱羊⁸⁵。
钧天无人帝悲伤⁸⁶，讴吟下招遣巫阳⁸⁷。
犦牲鸡卜羞我觞⁸⁸，於粲荔丹与蕉黄⁸⁹。
公不少留我涕滂⁹⁰，翩然被发下大荒⁹¹。

【注释】

¹匹夫面为百世师：《孟子·尽心》：“圣人，百世之师也。”《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此外，苏轼化用了上述文句。匹夫，普普通通的人，指孔子、孟子等古代圣人，用以比喻韩愈。
²一言而为天下法：语出《礼记·中庸》：“是故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法，规范。
³参天地之化：能与天地化育万物并立为三。参，同“三”。
⁴关盛衰之运：关系到国家盛衰的命运。
⁵申、吕自岳降：《诗经·大雅·嵩高》“嵩高为岳，骏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甫，甫侯，即吕侯。申，申伯。两人都是周宣王时大臣。自岳降，他们出生时，传说有山岳降神的征兆。
⁶傅说为列星：傅说，商王武丁时的宰相。传说他死后升天，化为“苍龙＂星区的一颗星（即傅说星）。见《庄子·大宗师》。
⁷不可诬：不可否认。
⁸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引自《孟子·公孙丑》。浩然之气，刚正之气。
⁹寓：蕴藏。寻常：普通的事物。塞：充塞。
¹⁰卒（cù促）然：突然。卒，同“猝”。
¹¹晋、楚失其富：《孟子·公孙丑》：“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春秋时代，晋国、楚国曾一度是最为富强的诸侯国。失其富，失去了他们的财富。
¹²良、平：张良、陈平。两人均为汉高祖刘邦的重要谋士，以多智善谋著称。
¹³责、育：孟贲、夏育。两人均为传说中的古代勇士。
¹⁴仪、秦：张仪、苏秦。战国时著名的纵横家，以能言善辩著称。
¹⁵敦：谁。使之：使他们。然：这样、如此。
¹⁶幽：幽冥、幽界。指“阴间”。
¹⁷明：指人世间。
¹⁸道丧文弊：道丧，指儒家的学说、道统得不到重视。文，指古文。弊，衰落、衰败。
¹⁹异端并起：异端，指儒家以外的学派，如佛家、道家等。并起，兴盛、发展。
²⁰贞观：唐太宗年号。开元：唐玄宗年号。盛：盛世。
²¹房、杜、姚、宋：唐朝的四位著名宰相。房、杜，房玄龄、杜如晦，唐太宗时的宰相。姚、宋，姚崇、宋璟，唐玄宗开元年间的宰相。
²²布衣：平民。
²³麾之：麾，通“挥”。这里是带领群众声讨、攻击的意思。之，它，指代“道丧文弊”、“异端并起”的世风、文风。
²⁴靡然：倾倒、倾服的样子。从：追随。公：指韩愈。
²⁵正：正统、正轨。
²⁶三百年：从韩愈倡导古文运动算起，至苏轼写《潮州韩文公庙碑》的元祐七年（公元1092年），时间约为三百年。
²⁷文起八代之衰：文，指韩愈之文。起，挽救、振起。八代，东汉、魏、晋、宋、齐、梁、陈、隋。
²⁸道济天下之溺：道，指韩愈所提倡的儒家孔孟之道。济，拯救。天下之溺，指全国人心为“异端”之说所迷惑。
²⁹忠犯人主之怒：指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韩愈谏迎佛骨入宫一事。韩愈因此事触怒唐宪宗，几乎被处以极刑，后经裴度等大臣的救助，改为免去刑部侍郎之职，贬为潮州（今广东潮安县）刺史。犯，指敢于触犯。人主，皇帝，指唐宪宗李纯。
³⁰勇夺三军之帅：勇，指韩愈在军事活动方面所表现出来的英勇气概。唐穆宗时，镇州发生兵变，韩愈奉命前往宣抚。韩愈至镇州，分析形势，阐述道理，说服了兵变的领导人王庭凑等，使镇州兵变迅速得到平定。回京后，韩愈被提升为后部侍郞。
³¹天人：天道与人事。辨：区分、区别。
³²人：这里指某些利欲薰心的人。无所不至：为所欲为的意思。伪：欺诈、虚伪。
³³不可以欺豚鱼：旧说得到豚（小猪）、鱼的信任，是吉祥的。见《周易·中孚》。所以说“智巧”是不能蒙骗豚、鱼一类小动物的。
³⁴得：夺得。匹夫匹妇：普通男女，指平民百姓。
³⁵能开衡山之云：能使衡山的云雾散开。
³⁶不能回宪宗之惑：指韩愈虽上表谏迎佛骨，但未能使宪宗幡然醒悟而放弃迎佛骨一事。
³⁷能驯鳄鱼之暴：元和十四年，韩愈被贬为潮州刺史。他赴任后，了解民间疾苦，得知潮州恶溪中鳄鱼为患，决心驱走成为民害的鳄鱼，作《祭鳄鱼文》，并亲自到江边宣读此文。《新唐书·韩愈传》：“祝之夕（按：指祭告鳄鱼的当晚），暴风雷电起溪中，数日水尽涸，西徙六十里。自是，潮无鳄鱼患。”
³⁸弭（mǐ米）：消除。皇甫镈（bó博）、李逢吉之谤：皇甫镈，唐宪宗时曾任过宰相。韩愈被贬为潮州剌史后，曾上谢表，宪宗阅后颇为感动，想让韩愈恢复原职，但为皇甫铸谗言所阻，遂改调韩愈为袁州刺史。李逢吉，唐穆宗时曾任过宰相。他曾以恶劣的手段，挑拨韩愈与御史中丞李绅的关系，并趁机调离了两人的职务。事见《新唐书·韩愈传》。谤，毁谤、谗言。
³⁹南海：即潮州。潮州古时属南海郡。
⁴⁰庙食：为众人所景仰、受到立庙祭祀的殊荣。
⁴¹天：指顺应天意。人：指人为阻挠。
⁴²赵德：潮州人，通经术，能文，政治及文学见解与韩愈相同。韩愈《潮州请置乡校牒》：“赵德秀才，……有文章，能知先王之道，论说且排异端，而宗孔子，可以为师矣！请摄海阳县尉，为衡推官，专勾当州学，以督生徒，兴恺悌之风。
⁴³笃于文行：努力加强德行修养。
⁴⁴齐民：平民、百姓。
⁴⁵“君子学道则爱人”二句：引自《论语·阳货》。
⁴⁶事：奉祀。公：指韩愈。
⁴⁷刺史公堂：州刺史办公的大堂。
⁴⁸前守：前任太守。指前任知州。朝：朝廷。
⁴⁹不果：未能办到。
⁵⁰元祐五年：即公元1090年。元祐，宋哲宗年号。
⁵¹朝散郎：官名，从七品。王君涤：即王涤。是邦：此州。指潮州。
⁵²养士：培养士人。治民：治理百姓。
⁵³新：新建。听：听从。
⁵⁴卜地：卜选地基。
⁵⁵期年：一周年。
⁵⁶去国：离开京城长安。
⁵⁷谪：贬谪。
⁵⁸不能一岁而归：元和十四年正月，韩愈被贬潮州，同年十月改调袁州刺史，在潮州的时间不足一整年。
⁵⁹没：同“殁”，去世。
⁶⁰审：清楚、明白。
⁶¹信：信仰。之：他，指韩愈。
⁶²思：思念、怀念。至：达到极点。
⁶³焄（xūn勋）蒿凄怆：语出《礼记·祭义》：“焄蒿凄怆，此百物之精也，神之著也。”焄蒿，指祭祀点燃的香烟和祭品散发出的气味。凄怆，指上述香烟、气味引起了人们的凄怆感情。
⁶⁴若或：仿佛、好像。见之：见到了他（韩愈）。
⁶⁵是：这里。
⁶⁶岂理也哉：难道有这样的道理吗？
⁶⁷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元丰，宋神宗年号。
⁶⁸昌黎伯：韩愈的祖籍是河北昌黎，故宋代元丰年间曾追封他为昌黎伯。
⁶⁹榜：书写在木匾上。榜，此处用作动词。韩文公：韩愈谥为“文”，世称韩文公。
⁷⁰石：碑石。
⁷¹遗：送给。
⁷²白云乡：帝乡。指神仙所住的地方。《庄子·天地》：“乘彼白云，至于帝乡。”
⁷³手抉（jüé决）云汉分天章：《诗经·大雅·棫朴》：“倬彼云汉，为章于天。”挟，挑选出。云汉，银河。章，文采。
⁷⁴天孙：星名。即织女星。
⁷⁵秕糠：比喻坏人、坏事。
⁷⁶西游咸池略扶桑：屈原《离骚》：“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咸池，神话传说中太阳沐浴之所。略，观赏。扶桑，神话传说中的树木名。此句用《离骚》中的典故以比喻韩愈为宣传儒道而奔走四方。
⁷⁷草木衣被昭回光：草木衣被，即“衣被草木”。衣被，披上。照回光，辉煌的金池。此句比喻韩愈的道德、文章影响深远，泽及后代。
⁷⁸李、杜：李白、杜甫。参翱翔：比翼齐飞。苏轼认为韩愈的文学成就和李白、杜甫相埒。
⁷⁹汗流籍、湜（shí十）走且僵：张籍、皇甫湜也想去追赶李、杜，奔跑得汗流浃背，仆倒在地，还是追赶不上。此句谓张籍、皇甫湜虽是韩愈的追随者，但其文学成就远远比不上韩愈。
⁸⁰灭没倒影不可望：意谓张籍、皇甫湜如同水中的倒影会很快消失，他们难以望见韩愈如悬天日月一般的光辉。
⁸¹作书：指韩愈作《论佛骨表》一文。诋佛：抨击佛教。讥君王：讥，讽喻。君王，指唐宪宗李纯。
⁸²观：观览。衡、粗：衡山、湘江，都是韩愈贬官潮州途中经过的地方。
⁸³历：经过。九嶷：即九嶷山。相传舜帝南巡，死于苍梧之野，莽于九嶷山（今湖南宁远县南）。吊：凭吊。英、皇：即舜妃娥皇、女英，相传她们跟从舜帝南巡，也死于衡、湘之间。
⁸⁴祝融：南海之神。先驱：开路清道。海若：北海之神。藏：迫使鬼怪躲藏起来。
⁸⁵约束：控制、管教。较鳄：蛟龙、鳄鱼。驱羊：驱赶羊群。此句指韩愈在潮州为民驱逐鲟鱼一事。
⁸⁶钧天：中天。无人：缺乏贤才。帝：此外指天帝。
⁸⁷讴吟；吟唱。下招；（为韩愈）招魂。遗：派遣。巫阳：神巫名。《楚辞·招魂》：“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巫阳乃下招道：“魂兮归来！”
⁸⁸（bó博）牲：牦牛。鸡卜：古代南方流行的一种占卜法，以鸡骨上的裂纹形状来预卜吉凶。羞我觞：请享用我们进献的祭品、酒浆。
⁸⁹於（wū乌）粲：於，叹词。粲，色彩鲜艳。荔丹：荔枝红。蕉黄：香蕉黄。
⁹⁰涕：眼泪。滂：水流涌出的样子。此处形容流泪之多。
⁹¹顧然：轻轻飘拂的样子。被发：披散着头发。下大荒：本指太阳、月亮落山。此处比喻韩愈的神灵走下大荒山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