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卿论

苏轼

迅如秋江，峭如秋山，皎如秋日，旷如秋空。后贤精切读之，脱肉胎，换仙骨，真文家之宝符也。

尝读《孔子世家》¹，观其言语文章，循循然莫不有规矩²，不敢放言高论，言必称先王³，（折衷孔子起，看他下连作数叹。）然后知圣人忧天下之深也，（一叹。）茫乎不知其畔岸而非远也⁴，（二叹。）浩乎不知其津涯而非深也⁵，（三叹。）其所言者，匹夫匹妇之所共知，而所行者，圣人有所不能尽也⁶，（四叹。）呜呼！是亦足矣。使后世有能尽吾说者，虽为圣人无难；（五叹。）而不能者，不失为寡过而已矣⁷。（六叹。真是天下妙笔。）

子路之勇，子贡之辩，冉有之智⁸，此三者皆天下之所谓难能而可贵者也。然三子者，每不为夫子之所悦。颜渊默然不见其所能，若无以异于众人者，而夫子亟称之⁹。（闲置一段，如连似断，又妙。看他下文，又斗发笔。）且夫学圣人者，岂必其言之云尔哉？亦观其意之所向而已。夫子以为后世必有不足行其说者矣，必有窃其说而为不义者矣，是故其言平易正直，而不敢为非常可喜之论，要在于不可易也¹⁰（反复再叹。）

昔者尝怪李斯事荀卿¹¹，既而焚灭其书，大变古先圣王之法¹²，于其师之道，不啻若寇仇¹³；及今观荀卿之书，然后知李斯之所以事秦者，皆出于荀卿而不足怪也。（昔怪今悟，提。）荀卿者，喜为异说而不让¹⁴，（一断。）敢为高论而不顾者也¹⁵。（二断。）其言愚人之所惊，小人之所喜也。（三断。）子思、孟轲，世之所谓贤人君子也，荀卿独曰：“乱天下者，子思、孟轲也。¹⁶”（一证。）天下之人，如此其众也，仁人义士，如此其多也，荀卿独曰：“人性恶，桀、纣性也，尧、舜伪也¹⁷。”（二证。文态又整齐，又参差。）由是观之，意其为人，必也刚愎不逊¹⁸，而自许太过；彼李斯者，又特甚者耳。（轻轻且结，下再起。）

今夫小人之为不善，犹必有所顾忌，是以夏、商之亡，桀、纣之残暴，而先王之法度礼乐刑政，犹未至于绝灭而不可考者，是桀、纣犹有所存而不敢尽废也。（奇文，快文，真是天下妙笔。）彼李斯者，独能奋而不顾，焚烧夫子之六经¹⁹，烹灭三代之诸侯²⁰，破坏周公之井田²¹，此亦必有所恃者矣²²。彼见其师历诋天下之贤人²³，以自是其愚²⁴，以为古先圣王皆无足法者；（分断李斯。）不知苟卿特以快一时之论，而不自知其祸之至于此也。（分断旬卿。）其父杀人报仇，其子必且行劫。荀卿明王道，述礼乐，而李斯以其学乱天下²⁵，其高谈异论，有以激之也²⁶。（总断二人。）孔、孟之论，未尝异也²⁷，而天下卒无有及者²⁸，苟天下果无有及者，则尚安以求异为哉？（仍折衷于孔子。）

【注释】

¹《孔子世家》：《史记》篇名。
²循循然：有次序的样子。
³先王：指传说中以及殷周时期的圣明君王，如尧、舜、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等。
⁴茫：苍茫、辽阔。畔岸：边际。
⁵浩：广大。津：渡口。涯：水边。
⁶不能尽：不能完全做到。尽，全部。
⁷寡过：寡，少。过，过失。
⁸子路：仲氏，名由，孔子弟子。子路性格粗犷，勇猛有力。子贡：端木氏，名赐，孔子弟子。子贡善于辞令。冉有：冉氏，名求，字子有，孔子弟子。
⁹颜渊：颜氏，名回，字子渊，孔子弟子。《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孔子曰：“贤哉回也！一簟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鲁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
¹⁰要：关键。易：更改、改变。1李斯事荀卿：《史记·李斯列传》“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
¹²“既而焚灭其书”二句：李斯在担任丞相职务期间，曾向秦始皇建议除去“文学《诗》《书》百家语”。“始皇可其议，收去《诗》《书》百家之语，以愚百姓，使天下无以古非今。……·”事见《史记·李斯列传》。秦始皇、李斯所焚百家之书，当然包括苟卿的著作在内。
¹³不啻（chì赤）；不亚于、不异于。
¹⁴异说：诡异之说。让：谦让、辞让。1高论：这里指不切实际的言论。
¹⁶乱天下者，子思、孟轲也：语见《荀子·非十二子篇》。此处引文与《荀子》原文稍有出入。子思，孔子之孙，相传《中庸》是他的著作。孟轲则受业于子思的学生，继承、发展了子思的学说。
¹⁷7“人性恶”三句：苟卿反对孟轲的“性善论”，主张“性恶论”。他认为人性天生即具有“好利”“好声色”等情欲，所以人性本恶，而善则是人为的、是后天培养起来的。《荀子·性恶》：“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凡人之性者，尧、舜之与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与小人，其性一也。”伪，通“为”，人为。
¹⁸刚愎（bì必）：强硬固执。
¹⁹六经：指《诗》、《书》、《礼》、《易》、《乐》《春秋》。
²⁰烹灭三代之诸侯：烹灭，这里是取消、取缔的意思。三代：指夏、商、周三个朝代。秦始皇统一全国后，召群臣议封诸侯事，李斯极力反对，始皇同意李斯的意见，废除了分封诸侯的制度，分全国为三十六郡。见《史记·秦始皇本纪》。21井田：即井田制。相传是我国股、周时期的一种土地制度。《孟子·滕文公》：“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秦自商鞅变法后，封建土地私有制得到确认、发展，原来的以土地国有为核心的井田制逐渐被废除。此时，土地已可进行买卖，兼并土地的现象不断发生。公元前216年，秦廷曾下令给占有土地的人，要他们如实申报田亩数字，以便政府根据其数量征税，土地私有制已经取得合法地位。李斯入秦二十余年，官至廷尉，辅佐秦始皇统一全国（公元前221年），后又任丞相，是秦廷政治、经济政策的制订者之一。所以，苏轼认为“井田制”的逐渐被废除，李斯负有“责任”。面实际上，以封建社会土地私有制取代奴隶社会的“井田制”，乃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是无可厚非的。
²²恃：依恃、凭借。
²³其师：指荀卿。历：普遍。诋：毁谤。
²⁴自是：自以为是。
²⁵其学：指荀卿的学说。
²⁶激：激发。
²⁷异：诡异、奇特。
²⁸卒：终于。及：达到、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