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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于付家村的曾锡州从小就不受父母的待见,和石塔村的钟传芳结婚后,在1985年生下了曾庆梅。因为之前大哥已经生了一个女儿,这次他又得了一个女儿,曾锡州的父母在儿子家门口转身就走了。
不过也没有关系,曾庆梅从小就活泼外向,虽然个头娇小,却有股子蛮力。她面相憨厚,下巴微翘,是赶场时算命先生说的那种“兜财下巴”,说话的时候,她还毫不避讳地抬起下巴,扬短避长,这种下巴应该足以兜起半个仙市的财政。
大概还只有两岁的时候,庆梅被妈妈背上山,路过了坟墓,回来就一直啼哭。外婆赶紧让妈妈“立筷子”,用三根筷子打湿水在灶口或菜板或水缸上,边立边说:“是×××怪倒病人,筷子就立起哈……”若念到某一去世的人时,筷子立起了,就证明是有死去的亲人想念活着的亲人,那就要一边泼米饭,一边祷告让那个亲人离开,例如:“太婆婆你走嘛,你要放走病人哈,不然就不给你烧纸钱或者用桐油淋你的坟……不要来找庆梅,你请走。”而立着的筷子倒得越快,病人就好得越快。
1987年,曾家又有了第二个女儿曾庆秀,曾锡州继续在村里种菜过活,他被公认是农田的一把好手,又勤快能干,即使1992年百年难遇的大雪让许多农民遭受劫难,庄稼在他的庇护下依然生机勃勃。
1990年,因为曾庆秀感冒,去医院打针,遇到医疗事故,针断在屁股里,需要动手术,曾锡州四处求医,没法全身心投入田里,就辗转改行做了一些生意。
曾锡州的大哥是屠夫,曾锡州就跟着出来杀猪,那一年曾庆梅六岁,还在读幼儿园,曾锡州举家搬迁到了镇上的新河街,自此定居下来。
猪肉生意是个辛苦活儿:每天凌晨三四点(过年时一两点)开始,干到早晨四五点。一般的流程都是上午卖猪肉,下午去买猪。那时候要去农村买猪来杀,杀了再卖。(现在不一样,杀猪匠有专门的杀房,批发别人买下的猪,宰杀后交到冻库。)在这个过程中,曾锡州和其他杀猪匠结成了联盟,也养成大口喝酒、疯狂打牌赌钱的毛病。
曾锡州的大哥伙上其他人撺掇曾锡州赌,他们打“闷鸡”(四川扑克游戏的一种),比如曾锡州一出三个K,别人就能三个A通杀……一车猪价格大概是几千块钱,曾锡州不过是过一个河去打牌,都会输三千块钱。“三千块钱很多钱,想想那时候叫万元户是啥子感觉?”
2021年的小暑过后,我在新河街见到了庆梅,她家和黄茜家都毗邻釜溪河那一面,她家窗户更狭窄,大片的芭蕉叶挡住了河边的风景,远处的几小朵铅灰色的云就能把天空拉得很低,水里一圈圈的涟漪,不知道是什么鱼吐出来的沫沫,抑或是雨水的降落,荡开去,就足够打乱河对岸的那倒影。
如此好看的河景,一楼便用来开茶馆,家里人住在楼上。那段时间她没上班,也就待在家帮妈妈打理茶馆。和镇上的大部分茶馆一样,这里免费提供茶水,有人打麻将或者纸牌,就从赢家那里抽一点成。
茶馆生意不错,都是熟客,从早上一睁眼,到天黑之前,里面都坐得满满当当。镇上的茶馆开得实在太多,基本都得靠老板的人际关系网罗住熟客。
庆梅坐在那里,笑声就能传出去很远,她的性格随妈妈,一看就是个能走街串巷的高手。她天生吸引各种年龄段的人类,大人打麻将时无处寄放的小孩,很快就能成为庆梅的“跟班狗”,就连安置在空麻将桌上的小婴儿,也能被她哄得很快就沉沉睡去。
庆梅是典型的四川式的大嗓门,镇上只有韩三婆说话的音量能与她较量。这世上所有的闲事她都恨不得过问,连过路的蚂蚁打架也想规劝两句。她和钟传芳,两人就能撑起一个独立的舞台。而曾锡州沉默寡言,身形干瘪,皮肤黑黄,外表特征会让人想起一根被香烟熏黄的手指。
退回到曾锡州沉溺打牌的时候,他没完没了地输钱。有一次“走人户”(出门做客),那时候随礼都是一百块钱,但他们不仅拿不出随礼的钱,连买菜的钱也没有,就找对面的婆婆借了一百块钱买菜。庆梅说:“那时候我老汉兜里会有个块块钱(一块两块),最后喊我拿一块钱去买藤藤菜,也太凄凉了。”
庆梅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爷爷去世,钟传芳找曾锡州的五弟借了三千块,爷爷丧事刚刚办完,对方就连忙让钟传芳还他钱,总共只借了十来天。后来想想,大概是因为那个时候曾锡州欠了太多钱的缘故。他历来在外面信誉很好,却从未得到过父母兄弟的帮助,就连妈妈从宜宾回来,路过新河街,都过门不入。
过年的时候,大人们给小孩子们拿钱买鞭炮,每个小孩都能拿到五十、一百,曾锡州摸了半天只拿得出二十,庆梅和妹妹一人十块。当着大家的面,不仅仅小孩子觉得没面子,钟传芳也忍不住和他大吵了一架,气得回了家。
还有一次,庆梅爸妈都去富顺做生意了,外公从农村搬过来给两姐妹做饭,老人没那么多讲究,也没钱,有啥吃啥,她至今都记得偶尔也会吃曾锡州卖剩下的肉。“有一次看着都生蛆了……没有吃的,就洗吧洗吧烧来吃。”外公每天从农村背柴过来烧,外公有肺结核,家里的烟囱又不像农村那种,烧柴时咳得不得了。“我每一次听到外公咳,心里都难过。”庆梅回忆说。
有段时间曾锡州和钟传芳实在没钱,连菜钱都没给,外公一气之下就跑回去了。留在家里的曾庆梅和妹妹早上喝稀饭,就一点酸菜,中午喝稀饭,就一点酸菜,喝了两个星期的稀饭,也吃了两个星期的酸菜。直到斜对面一个阿婆死了,才拯救了姐妹俩。“我就拿一截布过去赶礼,蹭着吃了两天大荤,但是我外公还没回来,然后斜对面的阿公也死了,又蹭了两天饭。”
外婆就骂外公,说他对两个外孙女太残忍了。外公抱怨说,谁让钟传芳不拿钱回家。“但其实是因为没有钱,我老汉又赌又欠账。我妈那两年都在外面做生意,一回去姚坝、贡井赶场,被债主遇到,满背篼的腌腊制品通通都拿走。”
钟传芳年轻的时候很勤快,曾锡州杀猪卖肉,她就在外面卖香肠等烟腊制品。家里买不起摩托车,得坐最早的班车去拿货,背回来卖。一背篼牛肉粑儿(自贡毛牛肉)、香肠能卖三百多块钱。庆梅从十一二岁试过帮钟传芳背货,盘回来、盘回去,有时候一背篼七八十斤,凌晨就得出发,钱特别不好挣——曾锡州已经赌钱上瘾,挣再多也填不上无底洞。
两个人开始了漫长的战争。曾锡州和钟传芳是镇上闻名的“战斗夫妻”,激烈程度在新河街排名第一,超过孙弹匠和王大孃。“他们是‘打架’,那一个(王大孃)是‘被打’,这里面是有本质区别的。”庆梅纠正说。
钟传芳脾气火爆,三两句话之后,有时候还都是她先动手,但是他俩节俭持家,最多发生肢体冲突,从来不打砸贵重物品。庆梅印象中打得最凶的一次,是因为又欠了钱。曾锡州在茶馆打牌,钟传芳气得去找他,两人扭打起来,从茶馆里面一直打到门口,外面有一个水管,旧龙头落了,剩下一个突起的零件,他们也不知道,曾锡州拿着水管打着打着,突然看到钟传芳脑门上流血,流到全身都是,他给吓坏了,赶紧停下来查看。
“其实女人天生力气就小,我妈之所以能打赢,肯定还是老汉让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