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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复一年,庆梅也过了而立之年,镇上的人认为这个年纪不再有什么前途。由于得过荨麻疹吃了激素,她胖了二十斤,生过孩子的小腹微微隆起,她也从不化妆,皮肤的颜色由于不讲究的缘故和城里的姑娘泾渭分明,但她还抱有那种原始的生活方式,就算不觉得前程远大,但也活得有声有色。
现在庆梅的房子还在贷款,女儿也面临读书的学费,她却总给人一种很有底气的感觉,手头一有钱就借出去,被朋友数落“给钱给慢点”。她并不是把钱看得不重,只是觉得亲情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而她和胖儿,如今也过成了亲情。
庆梅一直记得,胖儿从前没那么大的责任感,对她也没那么好。她想也许是因为那次的“医院长谈”之中还有一句话深深地击中了胖儿:“我们两个千辛万苦走到今天,虽然日子不是特别好,但也算是将就。以后不要做让我很讨厌的事,如果我讨厌你的话,一定会离婚。”那之后他才开始过得小心翼翼。
胖儿变成了一个很有责任感的男人:到哪儿都会给庆梅打电话,干什么都会提前说一声。轮到他休息的时候,庆梅想去哪里玩,他一定带着去,想吃什么,他一定会带庆梅去吃,无论要买什么他也一定会买。两人还会因为买东西、买衣服吵架,因为庆梅总想着买便宜的,穿一下就换,胖儿则一定要她买贵的,两人为这个事情吵过很多次……跟他吃饭,他也知道庆梅喜欢吃什么菜,还会给庆梅夹菜,“我周围的朋友里,他是唯一一个会夹菜的男人。”
回到村里,树枝上的果实茂盛了起来,曾锡州又开始了四处奔波采摘的生活,他早上卖完猪肉,直到晚上天黑才回家,不去打牌也不闲逛,而总会带着一竹筐的野菜、葛根、桃子、青蛙等各种猎物回来。他现在负责干活,而不参与任何决策性的事务。钟传芳更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事情。
这样的日子对于曾家也就足够满足了。
庆梅依旧过着“自贡—仙市”的同城两地生活,就如同她在现代和传统之间游走一样。大概多数镇上的年轻人一心只想要迈进新天地,只要指甲不再乌黑,皮肤不再晒伤,而对于庆梅来说,隔着高层玻璃看到的土地,和用手触摸到的,就是不一样。
只有一件事情,就那一件事情,会使庆梅觉得自己不太像那片土地长大的人。
2019年,她和胖儿开过一家羊肉汤馆,需要去菜市场批发整头的山羊,它们大多颜色漆黑,在那里的屠宰场悄无声息地杀了,才把肉运回来,极其个别的时候,才会牵回到后院,让客人看到它们是最新鲜的肉。但她从来都拒绝到后院去看宰杀活羊。“基本上(宰杀)我都不看的,但是没想到那一次阴差阳错看到了那只羊。”她顿了顿,“它长方形的瞳孔,装满了人一样的恐惧,四肢挣扎、乱踢乱动,不仅仅会惨叫,还流下来人一样的眼泪。”那一刻她突然也理解了当年放下屠刀就拿起酒杯的父亲,说不上是为什么。
从河的对面,油菜花地里看过去,可以望得见古镇靠河的这一边,那里有黄茜家的窗户、庆梅家的窗户。她们世世代代都居住在这幅画里,用自己的艰苦劳作构成了这幅画的一部分,然而我怀疑她们从来都没有时间和心情像我一样欣赏过自己的家园。
▲新河街一角。在古镇居住的老年人偏多,年轻人出门打工,或者搬走了。而这些老年人大多都很自立,带大了孩子和孩子的孩子,老了以后大多数时间也独自居住。
▲镇上的人有种庆祝方式,不限于婚宴,会在自家院坝上摆上几十桌,连吃几天流水席,不需要特意通知,镇上知道的人都可以参加。当地称为“坝坝宴”。
梁晓清在陈家祠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