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但是宋代的集权与后世不同的一点,也是宋代政治最引人注目的一点,是在君权强化的同时,文臣对君权的制衡也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峰。
姚大力先生认为,唐宋两朝皇帝制度中,存在着“专制君权持续强化”和“限制君权的制衡程序同样在增强”两种趋势,彼此构成一种“张力”,保证了宋代政治文明向前发展。
宋代政治继承了唐代“封驳制度”和“谏官制度”的成就,同时,科举取士的普及,让儒家“从道不从君”的传统得到复兴,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意识非常强烈。他们宣称,“(君)虽得以令臣,而不可违于理而妄作;臣虽所以共君,而不可贰于道而曲从”。皇帝虽然可以命令大臣,但是不能违背道理;大臣虽然要为皇帝服务,但是不能盲目曲从。
与此同时,宋代统治者也更加充分地认识到对最高权力进行约束的重要性。据说赵匡胤曾立下誓碑,“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在石碑上留下遗嘱,告诉后代皇帝不得杀掉给皇帝提供意见的人,以“养成臣下刚劲之气”。不管此事是真是假,有宋一代,确实基本没有杀戮过士大夫。“与士大夫共天下”成为北宋君臣间一条不成文的约定。文官犯了再大的错,受到的惩罚也不过是贬官而已。宋高宗时,监察御史方庭实居然敢这样对皇帝宣传“民主理念”:“天下者,中国之天下,祖宗之天下,群臣、万姓、三军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皇帝也没能拿他怎么样。
宋真宗有一次派人拿着亲笔诏书来见宰相李沆,诏书的内容是封他宠幸的刘氏为贵妃。李沆认为这个命令不合理,什么话也没说,当着太监的面,把皇帝的诏书放到蜡烛上一把火烧掉了,然后对太监说,你就跟皇上说,我不同意。(《宋史·李沆传》)皇帝也只能无可奈何。
宋代还形成了朝省集议制度,就是集体决策,遇到重大问题,要文武百官一起开会,大家商量解决,皇帝不搞一言堂。有的时候,如果这项政策会影响到普通老百姓,影响到某个行业,还会邀请老百姓参加,就像今天的政策听证会。比如宋太宗的时候,要起草关于茶叶经营的法律,就专门请来几十名经营茶叶的商人,让大家充分发表意见,“将立茶法,召茶商数十人,俾各条利害”(《宋史·陈恕传》)。北宋熙宁年间,在改革财政税收制度之前,朝廷专门请市井商人,甚至杀猪的、卖肉的,都到朝堂上参与讨论,“其议财,则市井屠贩之人皆召而登政事堂”(《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二五,熙宁四年七月丁酉)。这在其他朝代,是绝对不可想象的。
宋代政治当然也存在着传统政治的大量弊端,比如重文轻武、防民过甚,导致国防实力下降;比如地方分权过甚,官员数量过多,造成“三冗”;再比如我们后文将要讲到的王安石变法中的一些内容。但是,总体来说,宋代仍然可以说是中国政治文明发展的最高峰。宋代享有空前绝后的出版自由和新闻自由,出现了许多民间的小报,称作“新闻”。小报有自己的专业“爆料人”“记者”:“近年有所谓小报者……访闻有一使臣及合门院子,专以探报此等事为生……以先得者为功……人情喜新而好奇,皆以小报为先,而以朝报为常,真伪亦不复辨也。”这种小报非常注重时效性,由于消息新奇快捷,发行面广,势头甚至压倒了政府发行的朝报,因而利润颇丰,成为我国最早的新闻产业。另外,宋人还享有广泛的结社自由,只要不拿武器,政府保证人民的结社集会自由,从不加以干涉。宋代演戏,经常讽刺朝政。宋高宗时,著名的奸臣秦桧走后门,让自己的儿子成了状元,结果不久,就有人把这件事编成了一出戏,公开演出,秦桧也无可奈何,没法处罚。北宋著名昏君宋徽宗看戏的时候,演员在台上公开批评他的政策不好,“只是百姓一般受无量苦!”,让老百姓受了很多苦。宋徽宗听了,“为恻然长思,弗以为罪”,也不敢怪罪这个演员。
推动文明发展的因素是复杂的。中国2000年不停的循环,实际上反映出两方面力量的较量,君权与臣权,中央与地方。这种较量曾经达到了一种难得的平衡,导致即使在基于君主利益而设计的大一统郡县制度的框架内,君权也曾经得到过比较有效的约束,大一统郡县体制在遭遇危机后终获平衡,因此收获了比较辉煌的政治文明和文化成就。
在比较高的政治文明的基础上,宋代也取得了辉煌的物质文明。很多人认为,中华文明的顶点在宋朝。陈寅恪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中华文明经过几千年的曲折发展,在宋朝达到了文化的高峰。
日本学者宫崎市定把宋代比作欧洲的文艺复兴:“中国宋代实现了社会经济的跃进、都市的发达、知识的普及,与欧洲文艺复兴比较,应该理解为并行和等值的发展,因而宋代是十足的‘东方的文艺复兴时代’。”法国汉学家谢和耐则说:“(在宋代)一个新世界诞生了,其基本特点已是近代中国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