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
三月一日 初七 星期三
早晨去延安,路上心情很落寞。
路上遇到一个高等法院的人,我和他谈了一些乡里的情形,他们全很隔膜。
经过解放日报给舒群留了一封信,我倒很想能偶然遇到他。
在罗烽住居的山下,看到了一个人走路很像他,我唤了两声,没回答。这很有点“咫尺千里”的样子。
妇女合作社竟扩大起来了,门市部变了楼房,办事处也搬了家。
我把带去的十五尺五寸“王福牌”白布入了股,另外借五千元钱。每尺按一千四百元合价,八折计算,共一万七千三一百六十元,入了一万二千元股。
回来天气还早,计算着,如果公家搭架子,不要我回去,就决心种地去,芬纺织,我们什么生活也可以继续下去,到秋天合作社又可结算一些利息。
看了延安那荒漠死寂的样子,回去的心情竟又遭到了冰冷。我很讨厌自己动摇不定的心情一一小资产阶级卑俗的传统。
行在山梁上,看了那无尽的荒山,透过云层射下来的光亮,又寂寞又荒凉又壮伟。
如今我还没有毅然决然斩断一切顾虑的勇气、热情……而走进共产党的决心!
三月二日 初八 星期四
耘儿已满两个月。
上午领鸣儿送刘永廷去区上,看着他夫妻那路人似的样子,感到很不愉快。
把给杨生喜的那张状子给他抄了一份。
昨天这里开了全村生产村民大会,可惜我不在。生产委员:贺大,刘怀宝,高村长,李德盛他们定了“羊头金”约。
把一些欠债全还了,感到很轻松。
那姓杨的从城内回来:他说那状子叫别人看了,认为很好——我自己也感到一点可怜的安慰。
专门喜欢一点一滴工作上获得喜悦,这固然可怜——如果忘了成江成河的工作——但我是要从这一点一滴中获得到那水底本质的认识。
芬是坚决主张我回去就入党,这虽然还不能使我就决心,或许终有一天我会提出自己的意见。
三月三日 初九 星期五
上午去碾庄,把一些碎布去请贺家为我和鸣儿做两双鞋。
下午出乎意外,乔木、王王年和另外一个熟识而不知名字的女人到我处来。我竟坦白地和他们谈了我回延安的目的―准备入党―他们当然是被一种不相信的感情惊异着。
我大致为他们解说了这过程:1,我自从到乡下以后,对于革命的真理.又多了一面认识。2,中国革命需要更迫切的是什么。3,这是我应该入党的时机。4,我来农村的目的等。
“你不是一直……为什么又入党了?它给了你很多不舒服……”
“我从来没有反刘’过中国共产党的正确主张。……给与我不舒服是一回事,它能够给与贫穷人民土地、生活……又是一回事。”
“但你不是抽象的啊,总是一个人嗤……”
“有时也可分为两个——感情和理性——”
“但那也终归是一个。”
“感情是我自己的,理性是属于人民大众的,这两者要看谁为主导,什么决定什么……我是决定服从于后者的,所以我放弃了我感情上的不舒服——这也是不容易的——它经过了十五年的矛盾!”
以上是我和乔木简单的对话。这人还是这般狭小、琐碎、感情容易激动。当我述说关于我对乡上一些观感:
“有些老百姓,如果国民党来了,稍稍用之怀柔政策,他们会一样服从于他们的。我们的政策没到乡村来―一般的百姓并不晓得施政纲领……等类的―他们只感到出公粮的义务,不知公粮的用处,出到什么时候,和外面比较多少……”
先是乔木插嘴解说老百姓也有自动起来反抗国民党的,但他却稗略了地点和时间,一般和特殊。王巫年也解说政府政策也到乡村了日如征粮,税则等。
“我是说百姓们‘还不懂’这施政纲领和税则……”经过我的解释。他们才承认宣传力量不够的。
一般地他们全是过于性急解说一件事,因此常不易听清对方话庸全般以至本质,甚至歪曲了别人的意思,加上他们解说的时候夹杂的感情成分太浓厚。
最终他们问我乡上的干部以及如何工作,我大约说了,第一是注重“生产娃娃”以及宣传政府政策,教育干部。
我说话有时还是过度激情,这毛病一时不易改。
事情大致如此决定了,再待三五天就可以回去了。
三月四日 初十 星期六
去碾庄告知贺家我走的消息。
三月五日 星期日
贺夫妇及孩子来了,吃过午饭回去。
我同贺生大说了将来我请他为管家,也把毛泽东给我的信给他看了一封,又把我的一些文稿给他看过,使他大致明白我的为人,因为一些村人有的怀疑我犯了“大错误”,甚至有了汉奸嫌疑,所以才被公家赶到乡里来,甚至不给粮食吃。
我和芬全同意贺生大将来给我们管家,这样我们就可以专心工作了,但同时又担心贺生娘寿命不常。
三月六日(二月十二日)星期一
县委王王年有信来,决定明天送我们回中央党校去。我去碾庄告知贺家,明天早晨来取去一些零东西。
我的感情安静而冷淡,此番回去虽然准备入党,如果他们故意刁难我,或有轻薄的地方,我还是走我自己的路,我推定他们或许不至于如此无聊。
把一些胰子分送给邻居的女人们,因为她们对我们和孩子全很好。
萧军同志:
昨日边区政府通知,同意你回中央系统去,并令我们把你直接送到中央党校。
今来县委杨保弟同志帮你搬家,希你接见为盼。
王王年
三月六日
回延安党校第三部―追记
三月七日
早晨来了四头驴子,几个乡人,县上那姓杨的负责送我们的人也来了。贺生大也来了。到九点钟左右出发,走山路,翻了两架山梁。贺生大也同来,和他换抱耘儿,因为芬骑马不能抱孩子。约下午四点到第三部,一些熟人几乎全在这里,罗烽也在,我和他们一样热情地握了手,此时心中确实对他们再没有了感情上的保留。
留贺生大及乡亲们吃了饭,我们热烈地握了手,他们回去。真的,我确实是感到和他们有着亲属关系,更是贺生大。
见过了这里主任郭述申,副主任阎达开,我对‘于这两人全不熟识。郭和我说了一些浮泛的客气套话,我感到这人是个老实而无多大能力的人。阎看样子年纪很轻,很精明。
另外一个人叫张如心,我们在文抗跳舞时见过,据说他在这里领导学习。我不喜欢他那股酸酸的“领导者”的样子,但我却镇压下自己.的感情,用着低沉的声调,切实地和他们谈着乡村的情形,他们才不再说那一套“夸夸其谈”了。
我被编人第四支部第三组,支书刘白羽,组长潘开茨,他们全热烈地帮助我做生活上各样事情。普通的人全来过了,罗烽却没来,我懂得他在政治上一定有了一些问题,但我绝不信他会做敌人的奴才。夜间很冷,因为这是平房。刘白羽来过,大致和我谈了一些此地组织情形。
我心情依然又归回了冷漠。
三月八日
放假,晚间我去看这里在第一党校演出的京戏《逼上梁山》,戏没什么艺术气氛的,这是针对当前政治形势编的,其中是以高球比为蒋介石。演林冲的人和戏中的人却用了“花蝴蝶”和“独来关”式的武小生来出现了,而服装颜色也不合适,按理林冲应该有些口囊才深沉些,因为他已经到了壮年。
人们问我怎么样?我只得说,'f反好”。因为我怕麻烦,同时也为了鼓励他们情绪。其实我对这里人们底一种“自足”和对艺术感觉性的水准低下是不愉快的。
看戏中听到一个弄戏的人说出西洋观众对戏剧的要求:哲学家一―要求思想。
妇女―要求感情。
·一般―要求动作。
这对小说也无例外。
人底爱情是一只轻狂的蜂,它会向每一朵有一点香味的花奔过去―虽然它最终仍然飞回到那原来的案。
三月九日
开始发了些一文件给我,他们正在作三国会议后政局前途估计的争论和思想反省。我估计着他们将来一定要我作一番反省。关于入党的问题我现在并不想谈它―还不到时候。芬说她入党完全为了帮助我工作,否则就不人。我告诉她,这事她完全自己有自由决定。
“无论什么时候,说真话就好,‘真’可战胜一切。”我告诉她。我也.是奉行这信念。―真。
去看本校的三个秧歌―学纺线,动员归队,敌后女人―很有趣。比较以前有了质上的进展,这就是中国新歌舞剧的母胎。我大笑,有时也被感动得要流泪,芬却真的哭了。因为我们过了四个月自给自足的乡村生活,觉得很充实,感情和思想剔除了很多飘浮的东西。
下午大风,寒冷,心情身体全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