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書的注解(下)
從漢代學者注經開始,其後魏晉南北朝各代,注解古書的範圍都有所擴展。唐人除了為先秦經書做注疏工作之外,也為漢以下的其他古書做了注解。例如司馬遷的《史記》,在唐代就有司馬貞的《史記索隱》和張守節的《史記正義》;蕭統的《文選》,在唐代就有李善注和五臣注。這些注解,有的是以人名地名的考證和史實的考核為主,有的是以詞語的出處和典故的來源的考證為主。例如司馬貞、張守節對《史記》所做的注解,都較多地集中在人名地名的考證和史實的考核之上。這類古書的注解,有的在考核史實之中增補了許多後代難得的史料;南朝宋裴松之的《三國志》注就有這個特點。
古代作家一般都喜歡引經據典,尤其是中古時期,引經據典幾乎成為一種重要的修辭手段。因此,注解這些文學作品時,注明出典就成了注解家的首要任務。李善《文選》注就幾乎集中全力在注明出典方面,因此當時人們批評他的注解是“釋事而忘義”(這個批評不一定完全正確,李善注解中的釋義工作雖然做得比較少,但是他並不是完全不釋義)。試看他在揚雄《解嘲》中的一段注解:
夫上世之士。或解縛而相。或釋褐而傅。 左氏傳曰。齊鮑叔帥師來言曰。子糾親也。請君討之。管召讎也。請受而甘心焉。乃殺子糾於生竇。召忽死之。管仲請囚。鮑叔受之。及堂阜而脫之。歸而以告曰。管夷吾治於高奚。使相可也。公從之。墨子曰。傅說被褐帶索。庸築傅嚴。武丁得之。舉以為三公。 或倚夷門而笑。 應劭曰。侯嬴也。秦伐趙。趙求救於魏。無忌將百餘人往過嬴。嬴無所誡。更還見嬴。嬴笑之。以謀告無忌。韋昭曰。笑人不知己也。 或橫江潭而漁。 服虔曰。漁父也。 或七十說而不遇。 應劭曰。孔丘也。已見東方朔答客難。 或立談而封侯。 史記曰。虞卿說趙孝成王。再見。為趙上卿。故號為虞卿。譙周曰。食邑於虞也。 或枉千乘於陋巷。 呂氏春秋曰。齊桓公見小臣稷。一日三至。弗得見。從者曰。萬乘之主見布衣之士。一日三至而不得見。亦可以止矣。桓公曰。不然。士傲爵祿者固輕其主。君傲霸王者亦輕其士。從夫子傲爵祿。吾庸敢傲霸王乎。 或擁彗而先驅。 擁慧。鄒衍也。七略曰。方士傳言。鄒子在燕。其遊。諸侯畏之。皆郊迎擁彗也。 是以士頗得信其舌而奮其筆。窒隙蹈瑕。而無所詘也。 李奇曰。君臣上下有瑕隙乖離之漸。則可抵而取之。窒。竹栗切。這段原文雖然有一些較難理解的詞語,如“褐”“傅”“枉”“詘”“窒隙蹈瑕”等(這些詞語最好也加注釋),但原文中更難理解的是每句話的用典,如果沒有李善的注解,一般讀者就難以知道每句話用的是什麼典,也就難以理解每句話的內容了。
有時,李善不是注明典故的來源,而是指出某些詞語的出處。例如:
既無伯叔。終鮮兄弟。 毛詩曰。終鮮兄弟。維予與女。 (李密:陳情表)
臣之進退。實為狼狽。 孔叢子。孔子曰。吾於狼狽見聖人之志。荀悅漢紀論曰。周勃狼狽失據。塊然囚執。 (同上)
過蒙拔擢。寵命優渥。 毛詩曰。既優既渥。 豈敢盤桓。有所希冀。 周易曰。初九。盤桓利居貞。 (同上)這三個例子中,他指出了“終鮮兄弟”“狼狽”“優渥”“盤桓”等詞語的出處。這種注解,也有助於讀者充分領會作品詞句的意思。
有時,他也釋義,不過他往往是轉引古注或古代字書對這個字的注釋。例如:
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 禮記。子曰。回得一善。拳拳不失之矣。鄭玄曰。拳拳。捧持之貌。說文曰。列。分解也。 (司馬遷:報任安書)
門衰祚薄。晚有兒息。 字書曰。祚。福也。 (李密:陳情表)
有些古書的注解,除了注明出典之外,並能劃分段落,詮釋大意,從而幫助讀者分析和鑒賞作品。試舉仇兆鼇注杜甫《春望》為例: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此憂亂傷春而作也。上四。春望之景。睹物傷懷。下四。春望之情。遭亂思家。趙汸曰。烽火句。應感時。家書句。應恨別。但下句又因上句而生。發白更短。愁亂思家所致。○齊國策。王蠋曰。國破君亡。吾不能存。庾信詩。山河不復論。呂氏春秋。春氣至則草木生。楚辭。餘感時兮悽愴。拾遺記。漢獻帝為李傕所敗。後以淚濺帝衣。秦嘉詩。一別懷萬恨。聞人蒨詩。林有驚心鳥。園多奪目花。......注文前面先劃分段落,詮釋大意,後面再逐詞逐句地注明出典。這樣做,對於閱讀和鑒賞這首詩的人,確有説明。
另外有一類古書的注解,往往側重在闡明哲學思想上。其中有的是闡明原著中的哲理,也有的是在闡明原著哲理時從中寄寓了注者自己的思想觀點。比如《莊子》,這是一部文字深奧的古書,但是郭象注與成玄英疏的重點卻不擺在字句的解釋方面。試看《逍遙遊》中的一段注疏:
之二蟲又何知。【注】 二蟲。謂鵬蜩也。對大於小。所以均異趣也。夫趣之所以異。豈知異而異哉。皆不知所以然而自然耳。自然耳。不為也。此逍遙之大意。
【疏】郭注雲。二蟲。鵬蜩也。對大於小。所以均異趣也。且大鵬摶風九萬。小鳥決起榆枋。雖複遠近不同。適性均也。鹹不知道裏之遠近。各取足而自勝。天機自張。不知所以。既無意於高卑。豈有情於優劣。逍遙之致。其在茲乎。......郭注和成疏都用了很多筆墨闡明“之二蟲又何知”這一句話中所包含的“自然”“不為”之類的老莊哲理。
關於注音,也有新的發展。早期的注解一般是用直音法或“讀若”“讀如”等術語注音,後來反切逐漸被注解家用來注音了。例如(引自李善文選注):
侍中侍郎郭攸之費褘 於宜反 董允等。 (諸葛亮:出師表)
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 雍,一龍切 徐衍負石入海。 (鄒陽,獄中上樑王書)又如(引自李善文選注):
昔者司馬喜臏 鼻引 腳於宋。卒相中山。 (鄒陽:獄中上樑王書)
陛下亦宜自課。以咨諏 足俱 善道。察納雅言。深追先帝遺詔。 (諸葛亮:出師表)“鼻引”即“鼻引切”,是注“臏”字的音;“足俱”即“足俱切”,是注“諏”字的音。如果我們以為“鼻引”是釋“臏”字的意義,“足俱”是釋“諏”字的意義,那就錯了。
關於注音,有一個術語值得提出來說一說,那就是“如字”。古書上某字注以“如字”,通常是告訴讀者,在這特定的上下文裏,這個字要按照它本來的讀音讀。例如《禮記·大學》:“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經典釋文》說:
惡惡,上鳥路反,下如字。......好好,上呼報反,下如字。這是說第一個“惡”字讀“烏路反”,是去聲,第二個“惡”字要讀它本來的音,即惡劣的“惡”,舊讀入聲;第一個“好”字讀“呼報反”,是去聲,第二個“好”字要讀它本來的音,即美好的“好”,是上聲。
有時候一個字的下麵注“如字”,又注別的反切(或直音),表明這個字在這特定的上下文裏傳統有不同的讀法。例如《論語·公冶長》:“季文子三思而後行”,《經典釋文》說:
三思,息暫反,又如字。這是說這裏“三”字有去聲的讀法(變讀),又有平聲的讀法(如字)。讀法不同,往往講法不同。例如《論語·微子》:“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經典釋文》說:
不分,包雲如字,鄭扶問反,分猶理。這是說這裏“分”字有平聲的讀法(如字),又有去聲的讀法(變讀)。包鄭兩家的讀音,反映了對“分”字的不同的理解。
古書上常常有一字異讀的情況。不同的讀音往往表示了詞義或詞性的不同。例如音樂的“樂”和快樂的“樂”,解說的“說”、遊說的“說”和喜說的“說”(悅),等等。異讀有時只表現為聲調上的差異。例如施行的“施”讀平聲,施與的“施”讀去聲;聽聞的“聽”讀平聲,聽從的“聽”讀去聲。但是這只是詞義上的轉變。有時候聲調不同,不僅是詞義上而且是詞性上的轉變,這種情況最值得注意。例如王侯的“王”是名詞,讀平聲,王天下的“王”是動詞,讀去聲;操持的“操”是動詞,讀平聲,節操的“操”是名詞,讀去聲;愛好的“好”是動詞,讀去聲,美好的“好”是形容詞,讀上聲;厭惡的“惡”是動詞,讀去聲,惡劣的“惡”是形容詞,讀入聲。
利用四聲來區別詞義和詞性,這是漢語的特點之一。漢魏學者看到了這個特點,並體現於古書注音。有的文字學家認為這是六朝經師注解古書時的強生分別。但是積習相沿,在後來的“聲律之文”裏就很重視這種分別。有些字的異讀還保留在現代漢語裏,如“好”(hǎo)“好”(hào)“惡”(è)“惡”(wù)之類;有些字的異讀在現代漢語普通話裏已經混同了,但是仍保留在某些方言裏,例如上升的“上”讀上聲,在上的“上”讀去聲,現在廣州話仍有區別。
唐代以後,宋代學者也做了不少注解古書的工作。例如朱熹就著有《周易本義》《詩集傳》《大學章句》《論語集注》《孟子集注》《中庸章句》《楚辭集注》等。朱熹能擺脫漢代學者的影響,直接從正義入手,他做的注解,有時比較近情近理,平易可通。
清代學者幾乎對每一種重要的經典都做了新的注解,他們鑽研漢唐人的注解,根據具體材料判斷前人的是非,解決了古書中許多疑難問題。他們對古書字句的解釋要求非常嚴格,做出了許多成績。例如陳奐的《詩毛氏傳疏》,馬瑞辰的《毛詩傳箋通釋》,劉寶楠的《論語正義》,焦循的《孟子正義》,王先謙的《莊子集解》,郭慶藩的《莊子集釋》,等等,都有很大的參考價值。自然,清人有些注解,極力要求無一字無來歷,不免過於瑣細。例如劉寶楠的《論語正義》注《論語》“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一句,幾乎每一個字都作了詳細的考證,這一句並不難懂的話,就注了將近一千個字;其中一個“曰”字就注了一百多個字,繁徵博引,極為詳盡,但是實用價值不大。
除了為古書做注解和考證工作之外,清代學者還作了許多古籍校勘的工作。阮元為《十三經注疏》所作的《校勘記》,就是一例。《校勘記》除校正十三經正文的錯誤之外,更多的是校正注疏中的錯誤。(《校勘記》附在《十三經注疏》每卷之後,我們閱讀十三經時,應該參閱。)校勘學上有些專門術語,我們應當有所瞭解。試舉校勘學上常用的兩個術語為例:
1.衍文“衍文”簡稱“衍”,也叫“衍字”。這個術語用來指明古籍中多出了文字的現象。例如《詩經·邶風·柏舟》:“泛彼柏舟亦泛其流。”鄭箋:“舟載渡物者,今不用,而與眾物泛泛然俱流水中。”阮元《校勘記》:“'與'下衍'眾'字,小字本無。”又如《左傳僖公四年》:“漢水以為池。”阮元《校勘記》:“《釋文》無'水'字。雲:或作'漢水以為池','水'字衍。”又如《禮記·檀弓》:“從母之夫,舅之妻,二夫人相為服。”俞樾在《古書疑義舉例》中說:“'夫'字衍文也,'二人'兩字合為'夫'。”
2.脫文 “脫文”簡稱“脫”(有時作“敚”或“奪”),也叫“脫字”。這個術語專指古籍中脫落了文字的現象。例如《詩經·周南·桃夭》孔穎達疏:“此雲家人,家猶夫也,猶婦也。”阮元《校勘記》:“'猶婦'上當脫'人'字。又如《詩經·衛風·碩人》孔穎達疏:”猗嗟雲:'頎而長兮'。孔世家雲:'頎然而長'。故為長貌。“阮元《校勘記》:”'孔'下脫'字'字。"
清代學者除了為專書做注解和校勘工作之外,還利用讀書劄記的形式,對古書的詞句詮釋和文字校訂提出自己的看法,其中常常有非常精闢的見解。重要的如王念孫的《讀書雜誌》,王引之的《經義述聞》,俞樾的《古書疑義舉例》,等等,這些都是讀上古典籍不可缺少的參考書。
學習古代漢語,參閱古書的注解是十分必要的。我們讀古書,能直接讀白文(就是不附注解的文章)固然很好;如果能參考前人的注解來讀,就能體會得更深刻。對先秦的文章,更是如此。阮元曾有一段話談到讀注解的重要:
竊謂士人讀書,當從經學始,經學當從注疏始。空疏之士,高明之徒,讀注疏不終卷而思臥者,是不能潛心研索,終身不知有聖賢諸儒經傳之學矣。至於注疏諸義,亦有是有非;我朝經學最盛,諸儒論之甚詳,是又在好學深思實事求是之士,由注疏而推求尋覽之也。(見《十三經注疏》《重刻宋板注疏總目錄》)
我們今天讀古書的目的,自然和阮元的時代完全不同。但是讀古書應先接觸先秦作品(其中自然包括所謂經書),讀先秦作品要依靠注解,這個方法在今天仍然是有用的。
阮元提到應該依靠注解,但不要迷信注解,這一點尤其重要。實際上不只是對注解,就是對正文也應該如此。古書傳到現在,由於傳寫和其他種種原因,其中常常有錯字。注解家對這些錯字,有的看出來了,有的就不免以訛傳訛,根據錯字做了錯誤的注解。所以我們必須學會判斷古注是非的本領。“五四”後出版了不少古書選本,其中的注解往往利用前人的研究成果,注文大都是用現代口語(或淺近文言)寫的,可供初學古代漢語的人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