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资料续篇
我挖过山,我也去海边的礁石上等待过;我还曾在宿舍后院里掘地三尺,然后使用探测器。最近,我又对人的面相产生了兴趣,我盯着一个又一个的行人细细打量起来,想从那上面找到隐藏的历史。然而,我找不到关于“它”的蛛丝马迹。“它”是我的邻居有寄为之着迷,为之献出了全部体力和精力的他的本职工作的对象。
有寄是干什么的呢?我不是很清楚。他曾向我解释过,说他的工作很危险,但不是对干这个工作的人来说危险,而是对外人来说很危险。因为不论是谁,只要了解了那种工作的内幕,就会陷入焦虑之中。世上竟有这种工作!我经过长期的观察,排除了诸如暗杀、投毒、制幻、邪教等等的猜测。有寄是一个相貌普通的干巴老头,生着一对愣愣的眼睛,从那眼神里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城府。这样一个糟老头子,连说话都说不太清楚,也没见过他做过什么引人注意的事,居然宣称自己对众人具有控制力,这是不是在吹牛呢?然而他苦着脸,一点都不像吹牛的样子,他好像还为自己掌握着如此大的控制权感到抱歉。
“远文啊,我生不如死呢。”
他无灾无难地活着,为什么又说这种话?
有寄工作的地方在乡下,他一般是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所以我楼上的这套房子就总是空着。有寄到家时,那副样子很像金矿里头中毒的矿工,一般我总要待他休息一天之后才敢去找他。当我意识到我的头顶住着有寄时,我就忍不住浮想联翩了。一种对人们有害的工作,从事它的人怎么可以随便向人说出来呢?即算我是他的邻居,这也不成为可以乱说的口实啊。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种工作威力强大,根本不怕人对它加以破坏。所以从事它的人说出来或闭口不谈其实结果是一样——都无损于它的存在。
当时间一天天过去时,有寄的工作在我脑海里就化为了一张有毒的黑色网络,被它网住的人都黏在那上面,无法动挪。我觉得自己还没有被网住,这是因为我小心翼翼,避开关于这件事的话题。再说他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我们有很多其他的话题可以谈论。这个老单身汉对我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尤其是当他说起乡下的那些逸闻趣事时,我就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般来说我不太相信他的话,但他的描述是那么有趣,我的思路不得不跟着他跑。他往往是抽完一根纸烟就这样开头:
“乡下啊,天那么蓝。”
他说的事都没有地名和人名,是那种可疑的泛泛而谈。说老实话,我最喜欢这种谈话的风格了。昨天他又说起宰杀麻雀的屠夫,说这名屠夫已经病入膏肓,有蚂蚁咬破他的血管爬到外面来,还说看来那些蚂蚁寄居在此人的心脏里头。“在那种蓝得令人心疼的天底下,什么事不会发生呢?文史资料里头全记录了。”
当我追问“文史资料”在何处可以看到时,他就劝我“不要让好奇心超出了一定的限度”。于是我沉默了,因为我担心这事与他的“工作”有关。我,一个退休老头,犯不着为满足好奇心而给自己招来很大麻烦。再说我也是单身,出了事谁来帮我料理啊。但是好奇心是压不下去的,越压,它就越在里头高涨。终于,我下决心要同有寄去一趟乡下了。可是,唉,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呀。
坐了两个多小时的火车下来,眼前只看见一些死气沉沉的灰色砖瓦房傍着山坡,田野啦,树啦,鸟啦什么的全没有,一些荆棘和杂草长在野地里,草丛里飞着那些常见的冥界的使者——小白蛾。有寄说那些房子就是他们的办公室。我因为不想卷入更大麻烦,就说我不进屋了,在附近遛遛,看看,呼吸一下乡下的新鲜空气。有寄也很赞成。
“新鲜空气会让你的肺强健起来。”他的声音像从山洞里发出的一样。
他转身朝坡边的一栋房子走去。那栋房子有三层,是平顶无瓦的那种,顶上还有一个玻璃观景台。观景台正对着一个大烟囱,那顶上此刻黑烟滚滚弥漫下来,形成一种嘲讽。环看四周,还立着四五根同样的烟囱,烟囱下的破旧平房像是食品加工厂。有寄说的蓝天根本不存在。我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我看见有寄进了办公室之后,还爬到观景台上去站着,黑烟一下子遮蔽了他的形象,一下子又让他现身。我回想起他先前的警告,连忙转身朝来路走去,我必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过了好些天,当我又碰见有寄时,他就讥笑我是“捡破烂的”,说“捡不到金子,转背就走,连珠子都不要了”。我记起乡下的那种阴沉,忍不住又要问有寄为什么有那种热情去赞美那样一个地方。没想到他一下子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蓝天是真的。像你这种见识的人怎么看得到。”
以上说的都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有寄已经不在了。我又去过他的工作地点好几次,我一次也没有看见蓝天,倒是那些办公楼因为不再有人在里头办公而一天天颓败下去了,一场暴风居然将那些楼房的屋瓦刮得七零八落的。草丛里的小白蛾却成倍地繁殖起来,弄得我只好戴上大口罩在它们的迷魂阵当中穿行。看房子的老女人是有寄的婶娘,老得连牙都没有了,我每次在楼下遇见她时,她总是在打瞌睡,叫了半天也叫不开门。她穿着那件黑色的睡袍来开门,磕磕绊绊的,开了门之后又倒在那把躺椅上,迷迷糊糊地同我说话。我就没话找话,问她这里来过什么人没有。没想到她回答说:
“怎么会没人,他们天天来这里上班嘛。”
“谁?”
“有寄和他的同事嘛。你最好不要打听这种事。你今天夜里打算睡在这里?我劝你回去,前些日子有人来打劫。”
“这栋空楼里头有什么可抢呢?”
“那人从梦里头走出来,看见到处都是珠宝。这种地方啊……”
我想起自己刚才戴着口罩和墨镜的样子,也许这老太婆把我当成抢劫犯了吧。我不禁哑然失笑。她虽打了几声鼾,却还可以听到我在笑,于是又回了我一句:
“你怎么竟敢讥笑你的上司?”
说完这句她就头一歪,真的睡着了。
窗子没关,滚滚的黑烟一下子涌进来,呛得我咳嗽起来。我连忙逃离她的房间,往对面的荒地跑去。我跑到没有烟的地方坐了下来,这时从山坡那边传来劳动的号子声,是一些人在那边打夯。我爬上一个土堆,朝那边张望。我看见一些穿着囚服的人在那边用石礅夯土。他们似乎是在漫无目的地夯,随便用那些石礅东砸一下,西砸一下,他们喊出的号子疲惫而沮丧。黑烟慢慢地散去,我眼前的画面清晰起来,我大吃一惊地认出他们当中有好几个是我的邻居。
我的邻居都是一些极为懒散的、管不住自己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卷入这里头来的,事前一点迹象都没有。从前有寄说过,他所从事的工作对人有害,现在我看见那种危害了——那些人累得像要趴下了似的,可又不能够趴下,情形十分凄惨。一个小伙子不知怎么被一块凸出地面的石头绊倒了,刚好被抬起的石礅一下子就落下来,砸了他的脚,他发出凄厉的惨叫。
我逃进那幢尖顶的瓦屋,从敞开的门走进办公室。二楼的办公室大概是这栋房子里最大的办公室了,它占据了整个二楼。写字桌一张紧挨一张排过去,桌上堆满了资料。我顺手拿起一份资料,看见那题头上赫然几个大字:
“古老家族之间的血案”。
再看下面的内容,却是些奇怪的字码,令人一看就头昏的那种。
我又拿了另一张桌上的资料来看,这一回的题目是:
“关于案件善后处理的备忘录”。
内容倒是看得懂,似乎是说某处为争一块山地发生械斗,死伤几千人,事后官方对此事的处理记录。一看日期,是八十年前的事。
我再拿了一份,题目是:
“一味纠缠历史问题的弊端”。
但是我无法再读下面的内容了,因为我的眼睛花了。我感到这个巨大的办公室有点像一座古墓,我的周围挤满了幽灵,它们吵吵嚷嚷汇成一片喧嚣。有寄虽然不在了,这个办公的机构虽然也撤销了,但谁又能担保危险已不存在了呢?我必须现在就走,也许还来得及。我一抬头,看见有个人进来了。她双臂向前伸出,目光直瞪瞪的。是有寄的婶娘,她在梦游。
我连忙躲开她,然后从桌子下面钻过去。听见她在发狠地说:
“看你钻到哪里去,这回我要你的老命。”
我蒙头蒙脑地下了楼来到外面。打夯的人们已经不见了,到处静静的,空中粉蝶密密麻麻。我连忙从包里掏出口罩和墨镜戴上。
在回去的火车上我无意中注意到了一件怪事,那就是车上的旅客们全是一式的老年男女,一式的戴着旅游的白帽。厨师告诉我说,这些人全是从N县(就是有寄工作的县)来的,他们打算周游世界。这是些沉默寡言的老人。打量了他们当中的几个之后,我就发现他们全都有着一样的眼神,这种眼神我在有寄眼里也看到过,是微微令人发窘的那种。其中男的眼神又更为固执,老太婆们的则透出些茫然。“他们的野心大得很!”厨师说。而我,实在看不出这些行将就木的老人有什么野心。被厨师的话弄得不安,我就鼓起勇气去问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一开始老太婆不知道我是在对她说话,我重复了三遍之后,她才朝我转过脸来说:
“你是问我到哪里去啊?不要问这种话,你不要嘲笑我们这种苦命的人。我们世世代代在N县受苦,这可不是我们的错。”
她一开口脸上的表情就生动起来了,眼里也闪出活泼的光。但那种光一瞬即逝,她马上又恢复了呆板的表情,就像没同我说过话似的。
坐在她旁边的脸上有痦子的老太婆手里提了一个小竹笼,笼里关了一只红嘴巴的鸟。那小鸟一声接一声地发出凄苦的叫声,叫声淹没在火车的隆隆声之中。我猜测他们也许是要把这只小鸟送给一个亲戚,看她那副样子,是不会为小鸟的痛苦所动的。
我又询问了一位正襟危坐的老者。这名老者不但不回答我的问题,还对我十分厌烦,指桑骂槐地将我称为“刁民”。
我并不是出于好奇才打听他们的行程的,是出于什么呢?那些在山坡上打夯的人的形象逼得我好苦啊。我又换了好几个车厢,看见的还是戴白帽的老年旅游者,没人理会我,他们都沉浸在我所不理解的世界里。这时列车长迎着我走过来了,这名中年胖子用肥厚的手一把握住我的手,不由分说地将我带到他的工作室。他的工作室里头也坐了一名老者,这个人满脸的老年斑,也许有八十岁了。列车长关上门出去了。老人盯着自己手背上的老年斑,耸了耸长而乱的白眉毛对我说:
“定期探访有助于陶冶性情啊。”
我说我并不是定期探访,也许这次之后,就不再去N县,因为这种旅行,是令人心情阴暗的。
“那还不是一样吗?”他用洪亮的声音高声说道,“N县的老人,差不多全到了这列火车上,集体的自杀行为消灭不了历史,历史是悠久的!”
“你们要去死?”
“我不过打个比喻罢了。我们这些人,都不喜欢预测。你什么时候再去探访呢?”
“我已经说了不想再去。”
“不要这么绝对嘛。我看的事多了,你会改变主意的。”
后来,一直到我下车,他也没再开口。
我下车的时候老人们都将头探到窗口来了,一些人还用望远镜对准了我,一直到我走出月台,消失在通道里头。
那些老人,还有有寄,以及有寄的婶娘,他们藏着什么样的东西呢?在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在我同有寄的幽灵在黄昏的走廊里相遇的时刻,这个问题被我提出来了。我认定,他们一定藏有一样东西,那东西同文字有关,但又不完全是文字,它也许是一件事物,或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因为有了那个东西,恶劣的环境啦,空气的污染啦,长年的寂寞啦,等等,对于他们来说完全算不了什么了。所以有寄坐在那种污浊的观景台上看见天空像宝石一般蓝;所以行将就木的老人敢于去做探险似的旅行。他们那件共同的“历史遗物”也许就在办公室的楼房里头,婶娘看似迷糊,其实目光雪亮;也许化成了粉蝶,在那地方徘徊不去;也许深藏在N县某座山中……我做了种种猜测之后,终于把疑点放到了自己身上。是有寄的死给了我启发。晚期癌症的他,头部在枕头上使劲地摩擦,眼珠直瞪瞪地看着我,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我决不放过你!”
不放过我的还有婶娘、列车上的老人以及列车长和厨师。是啊,他们的秘密——那件古代遗物,也许就在我的周围。这样我才成了他们注意的对象的吧。起先我寄希望于它会自己出来,后来我才主动出击的。有的时候我甚至声东击西。比如我一早打算去海边沙滩上探测,可我先不去那里,却爬上人行天桥,对着来来往往的汽车敲打一面破锣。多年前我还以为有寄的工作是一件通常意义上的工作,最后我才明白那不是“工作”,那是一个庞大的隐秘的计划,有众多的人参加,谁加入进去,谁的生活就被搞得一片颓败。这事的确奇怪,起初就因为有寄的一句胡话:“乡下啊,天那么蓝”,我就整个地陷进去了。现在,N县成了我的心病。即使是在七里香开花的花园里,我也闻得到那种腐败的气味,那气味引发我的遐想,于是我迫不及待地又要重返旧地。
列车上总是坐满了那些老人——每次的都不同,因为我从未看到过眼熟的。老人们不论什么季节都戴着那种白色的旅游帽,脸上的表情呆板而平静。N县的老人真多啊。他们却再也没同我交谈过。仅仅为了一桩难以启齿的事,就世世代代住在那种荒凉的地方不挪不动,这到底是自满自足还是无可奈何呢?有寄是多年前闯进他们团伙的外来人,最后他大概也没能完全被同化吧。然而他们为什么又要满世界乱跑呢?
近来N县有寄的工作地那边越发荒凉了。由于泥石流,房子被埋了好几栋,现在还剩下两栋完好的。婶娘就住在其中的一栋里头。我到达那里时,婶娘正在办公室里烧资料。她将桌上的那些文件都投进一个铁桶,火光熊熊地映红了她的脸。她睡眼蒙眬地摸索着朝我走来,自言自语地说:
“人都已经死了,还要记录干什么呢?山洪暴发得很及时嘛。”
窗外有乌鸦凶险地叫了一声。我背脊发冷,赶紧下楼。
我跑了好远,也顾不得戴口罩了,那些粉蝶迷住了我的眼。出了荒地,坐在小路边上,远远地看见那栋楼的窗户都被烧着了,火舌和浓烟直往外冒。我始终不能确定有寄的婶娘出没出来。
从办公楼到火车站有五里路,路上视线所到之处一个人都没有。快到车站时,小路上出现了一只母猴,母猴像是从大难中逃出的,瘸了一只后腿,毛也被烧焦了。当我试图接近它时,它毫不犹豫地躲开了我,往那些乱石堆里头爬过去。
回家后的这些天,我老惦记着那只猴。莫非它就是历史的遗物?
原载于《青春阅读》200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