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是阳光明媚的春天,燕子也飞回来了,可是表妹阿莲却又发病了。我必须去探视表妹,这是爹妈交给我的任务。爹爹在家里说:

“阿莲是铁了心不想让她自己的病好呢,我们可要死死地将她往这边拉啊。”

爹爹喜欢说“这边”“那边”的,“那边”指阴间,“这边”是阳世。

表妹很早就参加工作,从父母家里搬离了。她同家人关系不好。自从三年前病倒之后,她的存在在我们家里就变得重要了。爹妈总是唠叨她的事,说既然她的家人不管她,我们就有义务照顾她。她在一个机关工作,虽然病倒了,那里还是给她发工资。她住的地方不怎么好,是一大片群楼的地下室。大概因为房租贵,她工资又低,只租得起这种地方吧。她的病非常奇怪,上医院检查也查不出是什么病。她在上班时倒在办公桌下面失去了知觉,同事们将她送到医院。后来医生让她回家,说要继续观察。表妹自己说她“难受得要死”。连续晕倒好几次之后她就不能工作了,只能躺在家里。她的独立性很强,虽然病重,她还是坚持到商店买吃的,买回来做了吃,每次发病时都这样。

我穿过那些乱糟糟的大杂院和群楼,来到她的阴暗的地下室。

“阿莲,你看上去好多了。”

“忆莲表姐,这里这么黑,你真的看得清吗?”

我脸红了,但她并不是嘲笑我,她的声音显得忧虑重重的,她为什么而忧虑呢?

阿莲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站在唯一的窗户前。这扇窗大半埋在地下,有三分之一伸出地面,屋里那一点点自然光就从那三分之一流进来。她转过身,将椅子拖出来让我坐。为了节约用电,她平时是不点灯的。我坐下后,看见她的身子晃了晃,就倒下了。我连忙开了灯,蹲在她身旁轻轻摇晃她,唤她醒来。过了一会儿她就醒来了,要喝水。

“我难受得要死。”

这是她常说的一句话。

“你看看我的脸。”她又说。

我用一个指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按,吓坏了——我感到我是按在一只氢气球上面。

“我还有吗?”她的声音发抖。

“什么?”

“我问我还剩点什么。啊,你不懂。”

她侧过身去背对着我。然后,她慢慢地坐起来了。她叉开手指梳她的头发,梳着梳着,那头发就散落在她的手上,再梳下去,脑袋上的头发就更稀少了。她站起身去吃药时,我低头看地下,心里嘀咕,那些头发到哪里去了呢?

“阿莲啊,同我到外面散散步吧,不然头发要掉光了。”

“我最远只能走到街对面的市场,在外面不能超过十五分钟,我可不愿意倒在外头。”

“也许到了外面就不会发作了呢?”

“啊,你不懂。我愿意发病,否则的话,我的日子怎么过呢?”

我觉得她在胡言乱语了,她的脑子乱了吗?不,她的脑子很清醒,她拿着一本日历书凑到灯光下读呢。她问我去不去扫墓,我想起明天是清明节。

“人死了就死了吧,扫什么墓呢?”我随口说道。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的发作好像过去了。她脱下脏衣服,半躺在床上,用她一贯那种捉摸不定的口气谈起一件事。她的机关里的处长昨天到这里来看望了她。处长是一个老女人,多年前就死了丈夫,是那种内心寂寞的类型。

“她就坐在那里说话,”阿莲指了指窗前,“她一发声啊,空气里头就有血光。忆莲表姐,你说说看,她干吗来?不不,我知道她为什么来。我的上班的时候,她就坐在我隔壁的房间里。我为什么一次次晕倒呢?就是因为她在隔壁弄出了一种可怕的声音啊。那种声音……那种声音……我没法形容。”

她的脸变得像一个面具,声音一下子呆板了:

“你一来,我难受得要死。我本来——不,我身体里头并没有问题。你听,你听到了吗?不是一只,是五只,不是五只,是七只!”

她指着窗口之上的地面,她的指头抖动着。与其说她恐惧,不如说她亢奋,因为那张略为浮肿的脸突然红了。

我没有听到异常的声音,无非是过路人经过的脚步声。她是说七只脚吗?不,我只听到两只脚发出的声音,而且那人已走远了。我的神情也恍惚起来,于恍惚中,我看见阿莲的头发仍然在她的脑袋上,既浓密又乌黑发亮。她正用一把缺了齿的木梳梳头呢。

“阿莲阿莲,为什么我一到你这里,有些事就完全改变了呢?我在家里想象着你的病容,我觉得你是那么的孤单。可是一到这里,我就不由得羞愧了。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我看见你有生活的目标,而我没有。你就像某个人说的那样:耳听八方,心明眼亮。”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了。我去开门,门却打不开;我用力推,觉得好像是有人从外头将门闩起来了。阿莲没有朝我这边看,她垂着头好像睡着了一样。

“阿莲,我出不去了。”

她发出一声轻笑,抬起头来,说:

“忆莲表姐,你真性急。你不是刚刚才来吗?”

我退回来,重又坐到那把椅子上。阿莲关掉了灯,屋里头一片昏沉,我的身体似乎在空气里浮动。我想告诉阿莲我的家人对她的担忧,我动了动嘴唇,突然一阵恐惧袭来,令我开不了口。这种恐惧同她房间里的氛围无关,是从我自己内部生出来的,并且完完全全是对自己的恐惧。我无端地觉得只要我的喉咙发声,只要我的手做一个手势,就会有最最可怕的事发生——我必须稳住自己,完全不弄出一丁点声音来。阿莲的脑袋又垂到了胸前,似乎在打瞌睡,我注意到她的坐姿一点都谈不上舒适,她为什么不躺下去呢?

我在房里又待了半个多小时,直到一个穿着古板的半老女人打开房门走进来,我才得以离开。那个女人就是阿莲所说的处长。我发现阿莲和处长就像一对母女那样亲密,她们两人都在侧着脑袋倾听什么,似乎她们很清楚那声源所在的方向。

有很长时间我没有去阿莲那里,因为我所在的公司派我出差,我天南地北地跑,一个省又一个省地跑,弄得灰头土脑的,脑子里涌动着白蚁一般的人群。当我坐在飞机的机舱里闭目养神时,阿莲的影像也曾出现在脑海里,那是一个秃头的白化病人,手指头上连指甲都没有。我自嘲地想,真是杞人忧天,实际上,阿莲才是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呢。在我们的乱哄哄的城市的地下室里,她正实现那种自由的梦想。我想到这里时,转眼一看,坐在身旁的老翁正用他那巨大的灰眼睛瞪着我,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脸都白了。我惧怕些什么事呢?我越想躲着他的眼光,他越盯我盯得紧。

“我倒是很想结束这种心神涣散的生活呢。”我冒失地对老头说。

“那你就天天坐飞机吧。”他的口气里头充满了嘲弄。

老翁转过脸去弄他那只手表,手表戴在他的右手上,我居然听得到指针移动发出的金属声——这只表实在大得不像话。他将右手举到眼前时,我看见表壳底下有一只细小的蟑螂在来回奔跑,这景象令我产生眩晕的感觉,我连忙垂下头闭上眼,做出打瞌睡的样子。

到我终于回到家里时,爹爹告诉我说,阿莲的那个机关已经停止了对她的工资的发放,医疗费也没有着落了。他认为阿莲应该去上班,即使是晕倒也应该晕在办公室里头。他还说,既然医生检查不出任何病来,那不就等于没病吗?也许只是体质弱罢了,天天去上班对身体有好处。爹爹说这些话时,一边脸显出一丝残忍的笑意,我看了有点吃惊。

傍晚时我又到了阿莲家。阿莲居然不在家。我在门口等了好久她才回来,她是同那处长一道回来的。老女人一看见我就掉转身走掉了。

“啊,你来了,你是来借钱给我的吗?我两天没有吃一顿好饭了。”

地下室里黑洞洞的,阿莲说她的电已经被人断了,她反正是一个人,倒也习惯了摸黑,有时候,在黑地里感觉反而更好。她似乎闲不住,在屋里窸窸窣窣地摸来摸去,像是在翻东西,又像是在干什么手工活,我一问她她又说什么都没干。

“严处长和我有一个小小的计划,刚才我和她是去熟悉情况去了。你带钱来了吗?”

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零钱,在黑暗中递给她。她一把抓了过去,塞到自己衣袋里。我觉得她的动作里有种厚颜无耻的味道,她居然变成这样了。

“你借钱给我,我就让你知道我们的计划。”她油腔滑调地说。

“阿莲,你这是怎么啦?”

“忆莲表姐,我缺钱呢。”

“你们有个什么样的计划呢?”

“啊?没有。那是我说着好玩的。你看我这个样子,还能计划什么呢?连这个地下室都快住不成了嘛。严处长也一样,别看她是个处长,她的日子可难过呢。”

“她的日子难过?”

“是啊。她在机关里有血债,她逼死过一个人。那时她坐在我的隔壁,经常发出那种可怕的声音,别人都听不见,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说起来,我的病还是她弄出来的呢。不过我心里还是感激她的。”

“你现在连工资都没有了啊。”

“总有办法的吧。这对我是个很好的促进。再说你们总会借钱给我的。”

她的语气淡淡的,丝毫不焦急,她似乎在沉思。房间里响起很多声音,开始是模糊的,隐约的,慢慢就变得清晰起来了。是风声和雨声。风吹过灌木,吹断了枯枝;雨打在芭蕉叶上,在屋檐下形成水洼。这些久违了的声音包围着我们。我问阿莲外面是不是在下雨?她说不会吧,这里很长时间没下雨了,现在不是雨季。但的确有水珠落在我脸上了,是从窗口飘进来的吗?阿莲说不是,是她在房里晾的衣服没拧干,滴水呢。那么风声又是怎么回事呢?风声离得很近,像是吹进了群楼里面。

“有时候我通夜陷在回忆里,我想记起幼年时养过的那只龟的去向。你有过这种体验吗?后来我同严处长约定,我们一起来回忆。”

“结果呢?”

“这件事没有结果。严处长的记忆之门关上了,她需要我的帮助。我在一张纸上画出那只龟的可能去向的路线图,她就坐在我旁边遵循我的思路想同一件事,时光不知不觉地就溜走了。由于不断地做这种练习,我的思想活跃起来,就在最近,我想出了那个方案。”

我没有问她什么方案,她如果不主动说,我问也是问不出来的。风声和雨声小了下去,我听到了清晰的脚步声,是一个人在野地里行走,他(她)的脚踩在枯草上头,沙沙作响,秋菊的馨香弥漫在这间地下室里。我有些明白阿莲为什么不愿去上班了。我对身边的,离得很近的忙碌生活充满厌倦,我的嗅觉、听觉和视觉都已被堵塞,而阿莲,生活在虚幻的大自然的影子世界里,既灵动又过敏,某种东西在她体内生长,她其实已经比我强大得多。可是爹爹和妈妈为什么建议她去上班呢?这两位老人的心思比阿莲更不可捉摸,我同阿莲今天的密切关系最初还是在他们的敦促下建立起来的呢。那个人已经走到我们窗前来了,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穿着那种笨重的工作皮鞋,他在窗前停下了。

“他很有风度,不是吗?”阿莲的声音有些激动。

“谁?”

“他是那个时代的人。可惜那个时代已经消失了,从前的比武场上建了一个五金器材仓库,他成了一个游魂,在这一带徘徊。其实啊,这个人是面铺的老板,可到了夜里,他就恢复了剑客的身份。我睡在这里,一闭眼就看见他背上那把无形的剑。生活多么奇妙!”

我简直嫉妒起阿莲来了。这些天,我跑遍了大半个国家,我就像那虚空中的蜉游,苍白透明,为自身的缺乏重量无比的沮丧。机舱里的那老头不是已经洞悉了我的虚无的本质吗?我起身走到窗口,朝着上面的那人喊道:“喂!”真奇怪,房里好像装了消音器一样,我的声音完全听不到。倒是那人的脚步声很响地传来,“嗒、嗒、嗒”的,也许他鞋底钉了铁掌。我多么烦躁啊。这是阿莲的家,她租了这个地下室,地下室就成了她的无边际的家。这里刮着风和雨,从我所不知道的陌生世界里走过来的男人在外面徘徊,向阿莲传递我所不知道的信息。阿莲真的有病吗?

“阿莲,我的爹妈说你该去上班。”

阿莲发出一声沉痛的叹息,我以为她要抱怨了,可是她说:

“你们一家,真是善解人意的好人啊。也许我真的该去上班了,严处长不也在上班吗?为什么我不?不瞒你说,我和严处长的计划就是让我恢复工作,昨天夜里我俩悄悄地去了办公室,你猜得出我们在房间里看到了什么吗?就在暖气片旁边,地板破损的那个洞里,长出了大丛的玫瑰花!当时我可吓坏了,那些花儿不是被人塞进去的,而是真的从那里长出来的,它们的根就扎在水泥上。我回头去看严处长,看见她已经哭成了泪人儿。我嘛,就是那一刻下了决心。你的爹妈现在可以放心了。世界多么美妙啊。”

我听得出她说的是由衷之言。风已经停了,但雨还在下,清爽地落在沙地上。现在来到窗前的是两个穿塑料凉鞋的小孩子,他们之间发生了小小的争执,是关于钓鱼的事。

“严处长那么痛苦,为什么不设法从机关里调走呢?”我不解地问。

“她在哪里还不是一样吗?只不过是一个角度的问题。你爹说得好,死也要死在机关里。”

我爹并没有说“死”这个词,但阿莲太伶俐,立刻就这样理解了。窗前的小男孩打了起来,其中的一个头部被撞在水泥墙上,那是很沉的、闷闷的一声,我感觉到头盖骨已经碎裂了。阿莲坐不住了,从床上下来走到窗前,将手臂伸到窗外。

“阿莲,外面真的下雨了吗?”

“怎么会呢?此刻是晚风习习的大晴天呢。”

“那小孩在哭呢,他同伴死了。”

“忆莲表姐,你真多情。我们现在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你说是吗?我一辈子都没有看到过那么美的玫瑰花,我应该像严处长一样坚守在那里。我们机关里将严处长称作‘幽灵’,因为很少有人看到她的身影,每次我从她的办公室门口经过都没见到她坐在里头。但是她的影响无处不在,就连我们局长,一提起她来脸都要变色。”

阿莲在窗前伸长着手臂同远方的什么人打手势。此刻,我们所在的地下室向身后无限地延伸,变成了开放的地方,一株洋槐的枝条垂到了我们的脸上,三只小鸡在草丛里追逐。

“那只龟也是想要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她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远方的那人说。

我的妈妈来到我的住处,表面上是来给我送吃的,实际上却是来谈阿莲。我突然觉得,我的爹妈的生活是以阿莲为中心的。为了什么呢?也许他们同阿莲是一类人,同我则不是吧。妈妈的叙述里头时间观念是错乱的,而她口里说出来的阿莲,是一个年龄不确定的女子,有时是儿童,有时是青年,有时又是她的同龄人。她谈话的时候,那种缥缈的语气似乎要召唤什么。召唤什么呢?比如她说:“你生出来,我们给你取名叫‘忆莲’,而那时还没有阿莲。我们怎么会想出这样一个名字呢?很多事都是注定的啊。”又比如她说:“她从家中搬走,同家人一刀两断了。我和爹爹同时想到了她在家中养的那一群黑猫。那群猫后来都流落街头了,她遗弃了它们。关于她同家人的决裂有很多传说,可我只记得猫儿的事。”她还说:“阿莲出现在我和你爹爹的每一个梦里,她那细长的黑影投在红砖墙上和柏油马路上,我们看一眼心里就产生狂乱的念头。可是我听说她自己的梦却属于宁静的乡村。”妈妈说呀说的,她的双颊在灯光下透出无限的沧桑,使得我禁不住暗自思忖:她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她和爹爹住在那栋古老的、快要拆迁的公寓里头,每天下午,太阳穿过公寓的高墙晒到狭小的天井里头时,这两个固执的老人心中会浮起什么样的欲望?

妈妈站起身,打开门朝楼道里看了一眼,说:

“忆莲,我和爹爹都爱你。”

她笨拙地弯下腰捡起她的竹篮,叹了口气往外走去。我注视着妈妈瘦小的背影,想到她和爹爹度过的艰难的日子。为什么说他们的日子艰难呢?倒不是经济上有什么困难,而是他们将每一天都当末日来过。从我记事那天起,就听见他们在谈论“井喷”的事。我们的住宅附近有一口油井,据说有一年发生井喷,毒死了几百人。我们家没什么家具,好一点的东西都装在两口大皮箱里头,皮箱就放在门边,以便万一不幸的事发生就可以提上皮箱逃命。二十多年过去了,不幸并没有发生,油井的设备全换了新的,可是爹妈似乎并没有丝毫放松警惕,仍然神经兮兮的。我虽然在这种末日氛围里头长大,却似乎没有传染上那种危机感,这不免令二老有些失望。他俩在家里谈论危机时总有些不好意思,窃窃私语,避开我。我也搞不清从哪一天起,阿莲就成了他俩的精神寄托。他们并不常去阿莲那里,阿莲也从不上我们家来,可是我知道他们对她魂牵梦萦。“要是井喷的时候阿莲在身边,就不会有什么失误。”妈妈说过这样的话,她又补充说:“阿莲天生就是危难时刻的主心骨。”我一点都不妒忌阿莲,因为我是一个性情随和的人,害怕末日,也不愿老听人谈论。

妈妈送来的糯米食品有好几样,粽子汤圆之类,我坐下来享用。

我已经好些日子没见到阿莲了,她在机关里头混得怎样了呢?要是晕倒,他们会将她送往医院吗?爹爹的计谋成功了吗?前一阵我又出差了,我去的地方是那些贫民窟。那些狭长阴暗的小巷子,每次进去都给人从此出不来的感觉。我是去做统计工作的,我提着我的帆布箱汗流浃背地匆匆行走,看见转弯处的油布棚下面总是站着几个毒品贩子。啊,那些小巷啊,就像蛇洞一样莫测,不断地拐弯,甚至使你产生在往回走的错觉。如果你去向本地人问路,他们每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一努嘴,唆使你进入一条暗无天日的巷子,于是你走啊走的,有时你害怕起来,掉转身往回跑。有时你撞上了管事的,那人往往戴一副墨镜,他点一点头叫你同他走。于是你跟在他身后进入贫民窟的内部——那些肮脏的群楼。楼里的电梯总是坏的,住在那种地方,人就得学会攀登,如果你的腿发软,停在楼梯上,就会遭到身后的人的袭击。然而经过漫长的攀登后到达的是什么地方呢?你到达的是另外一个楼梯口,从那里通往楼下。“我是来做统计工作的,我要去居民家中。”有好几次我这样对管事的说。管事的摘下眼镜打量了我一阵,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出:“没关系,所有的数据都会有的。”我们就一起下楼了。我一直想从我的工作里头找出一种意义来,我知道它是隐藏了某种目的的。那是什么呢?凭我这平庸的大脑,实在是想不出来。

有人没敲门就进来了,居然是阿莲机关里的处长。

“你这里很好。”她主动坐下来,拍了拍自己那一头烫得像鸟窝一样的短头发。

“杨处长有事吗?”我问道。

“嘿嘿,我昨天从机关里溜出来了,今天也没去,他们不知道,没一个人知道。谁会来追究这种事呢?可以说没人管我。”她颇为自得,“你也可以试一试嘛。”

原来她是来告诉我这件事的。她的话令我想起贫民窟小巷子里的那些贩毒者,我有些紧张。但为什么要紧张呢?看看这个杨处长吧,她不是很放松吗?她用她那双冰冷的灰眼睛盯着我看,似乎有所企盼。这时门外响起了阿莲的声音。

“杨姐!杨姐!”

杨处长站起来,又坐下了。阿莲为什么不进来呢?

“杨姐啊……”阿莲的声音带哭腔了。

我想去开门,杨处长一把将我按在椅子上,她那只青筋凸露的大手在微微发抖。阿莲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这种夜里,阿莲总是要出来找我,她知道我在你房里。”

“她为什么不进来呢?”

“你不知道吗?阿莲总是这样的。在机关里上班时,她就敲墙,我在隔壁都听烦了。她想让我知道她心里苦闷,可是一见面呢,她又后悔让我知道了她心里的事。”

墙壁上有一个杨处长的影子,那影子在一点一点地长大。一会儿工夫,那黑影就占满了一面墙,头部伸到了天花板上。我感到头晕,身上开始出冷汗。

“你……你……”我昏头昏脑地说。

“哼!”她冷笑一声,坐着不动。

“这屋里真黑啊。”我勉强说出这句话来。

突然,我的脑袋晃动了一下,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的上半身伏在桌子上,时而感到她在用脚用力踢我的腿,时而又感到她在离我很远的过道尽头对我喊话,听不清她到底喊了一些什么。后来我又听到我房间的门响了一下,大概是她出去了。

那天夜里,我整整一夜都没想出杨处长的来意。

我休假了。我计划在假期里头重返我出差时访问过的那些地方。这个主意其实是杨处长提出来的,她还要同我一道去旅游呢。那天夜里,在惨白的日光灯下面,阿莲和她看上去就像两个鬼。我们是坐在阿莲的办公室里,我在那里头找来找去的,却没有发觉地板上的那个破洞。也许办公室的地板已经换过了吧。后来不知怎么,我糊里糊涂地就答应了同杨处长一块出游。阿莲在一旁眼珠鼓得老大,拍着手说:“好——啊!”她本来坐在桌上,说这话时忽然栽到地板上,身体蜷作一团。

“阿莲你没摔坏吧?”

“你别管我,”她挥开我说,“你可要好自为之啊。去吧,去旅行吧。你记住,中途我也会来加入你们的。”

真荒唐,这个杨处长,模样古板,内心莫测的半老女人,她居然使得我同意了她的莫明其妙的旅行计划。我隐约记得一开始我们根本不是在谈论旅行,而是在谈论乌龟背甲上的花纹。当时阿莲很健谈,因为在这方面她见多识广。从乌龟我们又谈到了海龟,杨处长胸膛里涨满了思乡之情,她说她出生在海边的小渔村里。然后话题就转到了旅行上头。杨处长说她要了却她的夙愿,实施一种“隐性的旅行”。我问她什么是“隐性的旅行”,她就话题一转,怂恿我去向公司申请休假,然后和她一块外出。

杨处长的双手背在背后,绕办公室走了一圈。我觉得她那种老派样子特别好笑,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为掩饰自己我又假装在咳嗽。但阿莲还是觉察到了。

“忆莲表姐你笑什么呢?”她责备地说,“现在还没开始旅行呢。”

“我听不懂你的话,阿莲。”

“那你就回家好好想想吧。杨姐在生活中可不是个逗笑的人。怎么说呢,杨姐,她差不多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那天从阿莲的办公室回去,下着小雨,路上特别黑,好几次我的脚都踩进了水洼里,这使我的情绪沮丧到了极点。

上午我去公司告了假,一回家就接到阿莲的电话,说是杨处长已买好了火车票,下午五点钟在候车室等我。我感到很疑惑,怎么不是杨处长自己打电话来呢?阿莲说,杨处长在家里从来不打电话的,她怕别人知道她的行踪。接着她又在电话里头补充了一句:“你昨天晚上表现得很自负嘛。”放下电话后一种不祥的感觉向我袭来。我到底去还是不去呢?犹豫了好一会,我决定打电话给爹爹。已经是中午了,爹爹似乎还在阴暗的大卧室里陷在混乱的梦中,他磨蹭了五分钟才开始说话。

“是阿莲通知你的吗?太好了。忆莲啊,到了外头,事事都要用脑子,我和你妈老了,快要活够了,我们帮不上你的忙。”

他的口气就好像我是去上战场似的,我记起他年轻时打过仗,大腿上中过一颗子弹。和他通过话之后,不祥的感觉更厉害了。我胡乱将旅行用品塞进一个箱子里,坐在房里发呆。电话铃忽然又响了,吓得我一脸发白,手发抖。又是阿莲,她向我说起这一阵她在机关上班的体会,她说她已经“豁出去”了,晕倒就晕倒,让别人将她抬到旁边的长椅子上躺下。现在大家也习惯了她的怪病,不再大惊小怪。阿莲干吗这时在电话里说她的事?

“忆莲表姐,你在听吗?我觉得你根本没听!”她忽然发怒了,“咔嚓”一声挂了电话。

我本来也可以不去,可此时的氛围好像不允许我不去似的。另外,我也觉得自己过于担忧了,不就是出去旅行吗?杨处长一个女人家,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我?

候车室里稀稀拉拉的并没有坐多少人,杨处长不在里头,难道她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能暴露自己的行踪?这就是“隐性的旅行”吗?我气鼓鼓地坐下来。

车快要开时她才来。穿一件黑风衣,戴着黑风帽,像一只老乌鸦。

我们的卧铺是面对面的两个下铺。处长将自己的小皮箱往铺下一塞,然后端坐在铺上看着窗外一动不动了。她的样子显得有点紧张。

“杨处长,阿莲要我一路上听您的吩咐呢。”

她忽然笑起来了,她的笑声居然像小狗的叫声一样,怪怪的,弄得我害怕起来。过道里有人经过时,那人总忍不住朝她看,于是我感觉好像自己做错了事一样将脸转向窗外。她笑了又笑,没个完。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神经错乱了。

后来列车员来了,列车员很严肃地对我说话。她问我杨处长是我妈妈吗?我说是朋友。她要求我马上制止她发出这些怪声。可是我们说话时,杨处长已经停止了发笑,她站起来,傲慢地用身体撞开列车员,径直往厕所走去。

“我们躲过了一关。”她重又回到卧铺上时紧张地对我说:“你想想看,这里头什么人没有?比办公室里还险恶。在办公室,那些面孔你至少还熟,这里啊……”

她将枕头被子拢到一块,靠在那上头,一瞬间就睡着了。她的模样像是累坏了。

杨处长的风衣掉在地上,我弯下腰帮她捡起来。风衣的料子有一种奇怪的手感,那不像是布,倒像是小动物的柔软的皮,一没抓稳就又从手里滑到了地上。我将抓衣服的右手凑到亮处去瞧,看见手板上沾了一些黏糊糊的东西。

由于我弄出了响动,杨处长睁开了眼睛。

“你不要动我的衣服,你会不习惯的。其实呢并没有什么,只不过是衣服一到了我身上就变成了我的皮,这叫物尽其用,我不喜欢表面的装饰。你大概觉得我老派。”

她捡起风衣往箱子里塞,衣服就像一条黑蛇一样溜进去了。不知怎么她又要上厕所了。这一去就去了很久,直到下半夜才回到她铺位上。

“您去哪儿啦?”我迷迷糊糊地说。

“我订了三个铺位,这叫‘狡兔三窟’。免得他发现我的行踪。”她压低声音说。

“谁?”

“随便一个人吧。总有那种人的,不是吗?”

她躺下了。一会儿她又坐起来问我:“上面这个人是谁?”

“一个女孩,从沿海的渔村来的。说不定是你的老乡呢。”

“嗯,有可能。”她口里嘀咕着什么,一会儿就打起鼾来。

天亮前杨处长放在卧铺下面的箱子里头一直在闹腾,像是里头囚了一只野猫一样,闹得箱子都弹跳起来。是不是那件风衣在闹鬼呢?渔村的女孩很早就起来了,坐在上铺,将两条瘦腿垂下来,双臂紧紧地抱着胸前,像是受了惊吓,又像是怕冷。

“你等会儿去吃早饭吗?”我问女孩。

“啊,不!我怎么能下去,太危险!”她的声音抖得厉害。

我上面的那个老头也起来了,浓重的南方口音响了起来:

“坐车如坐监狱啊,如今这日子没法过了。”

老头下来了,机警地往过道那头走去,我看见他身上缠着一条花蛇,蛇头被他握在手里。

“你看……你看……”女孩朝他的方向努着嘴,身子探出床外。

我心有余悸地回想起刚过去的恐怖之夜。杨处长睡得沉沉的,她那张长脸像被打歪了一样,右边的鼻翼和嘴角都肿了起来,呼吸也很困难,但她绝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她下面的箱子已经静下来了。我抬起头来同女孩搭讪,想使她镇定下来。

“你们村里有多少人家?”

“啊,不要问这种问题。我们村已经不存在了,我要忘掉它!我告诉你啊,那不能算一个村子的,那里总共只有三个人,我,还有另外的两个。我们住在三间茅屋里,刮台风茅屋就被吹倒了,又得重新盖。下面这位阿姨打起鼾来就像刮台风,所以夜里我特别害怕。我跑出来,以为逃脱了,没想到火车上也和我们那里一样。”

我听见她在用脑袋撞木板间隔,她的苦恼没法解脱。

杨处长一直睡到下午,列车到达目的地进站了才醒来。这时我们上铺的两位早已在中途下去了。她的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头发像鸡窝草一样乱,而且精神也显得很萎靡。

“忆莲啊,我看不见,你得扶着我出站。”她说,“我们要小心这些列车员。”

银城是一座败落的城市,这里的人们以醉生梦死闻名。已经有好多次了,我在这些破烂的小巷里穿行,将那些低矮的瓦屋想象成自己的家。这里给我一种身心放松的感觉。可是今天,当我搀扶着杨处长,两人磕磕绊绊走在麻石路上之际,我感到路边矮屋里的人们向我们投来敌意的目光。杨处长执意要到路边去打个电话。我们走进卖小五金的铺子,那里有一部公用电话。她是打给阿莲的,从她的话里我听出来阿莲不是在家里,却好像就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她还同阿莲约定了晚上见面呢。店主过来同我们搭讪。

“银城生活方便,吃的玩的应有尽有,来了的就不想走。二位要吃火锅吗?对面大马路上那个小竹楼里头就有,还可以洗温泉,提供全套按摩服务。”

我对这个斗鸡眼的老头很厌恶,拉着杨处长离开,但杨处长却对他的话有兴趣。

“你说我们也可以进去玩吗?那该是青年的娱乐场所吧?啊,昨天夜里我真是累坏了,在火车上有那么多的问题要我处理,我现在眼也花了,头也昏得厉害。”

她竟向这个陌生人诉起苦来了。在家里的时候,阿莲叙述中的杨处长是个不苟言笑的严谨的女人,官僚机器上的一个部件,她是怎么变得这么紊乱的呢?那老头很高兴有人听他说,于是又说起竹楼后面的旅馆,说那里每天半夜都要发生抢劫案,但客源还是很充足,不知道是什么道理,是不是人们都想寻刺激呢?

老头说话时杨处长不停地用手捅我,似乎要暗示我什么事,我却一点都不懂得她的暗示。我打量她,看见她还是头发蓬乱,嘴上长着黄泡,她激动些什么呢?

“真的吗?真的每天夜里都有抢劫案发生吗?”她突然提高了嗓门。

“千真万确。二位要去那里住宿吗?我劝你们三思而行。”

杨处长兴冲冲地掉头就走,我紧随其后,思忖着这个女人怎么一下就变得心明眼亮了呢?瞧她走得多么快啊。

我们进入那竹楼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哑着嗓子大喊:“阿莲回来了!”但是大堂里空空的,一个人都没有。我看来看去的,发现了墙角的鸟笼,原来是鹦鹉在喊话。杨处长也发现了,她笑得直不起腰来。杨处长像换了个人似的,目光炯炯,脸上泛出油光。

竹楼里头尽是空房子,看上去好久没住人了,但是既没有温泉,也没有按摩院,连个人影都找不到。我们提着行李从楼下找到楼上,然后又下来找,还是一无所获。我想将行李放在后面天井里,空手去找人,杨处长制止了我,说这样做太危险,因为她已经感觉到这楼里有人。“万一是土匪呢?我们的行李不就丢失了吗?”她嘀咕道。

一回到大堂,鹦鹉又叫起来:“阿莲回来了!阿莲回来了!”杨处长说这只鹦鹉把我认作阿莲了,因为我们两个长得太相像。我觉得她在胡说八道,难道阿莲来过这里吗?杨处长不理会我的质疑,预言说:“你总会明白的,什么事都有可能。”我问她怎么办,要不要换一家旅馆。她激烈反对,说我是个贪图安逸、省事的人,还说既然出门在外了,就要把发生的一切事都当作猎奇,充分享受旅游的刺激。说着话,她又跑到大门那里向街上张望,好像在等人似的。这时我想,鹦鹉不会乱说话的,莫非阿莲真的来过了?

杨处长真是个让人惊奇的女人,出门在外,她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蓬着一个鸟窝头,眼泡眼肿,我记得今天早上她连脸都没洗呢。她大言不惭地说她要猎奇,是不是猎奇的人都是这副走火入魔的样子呢?瞧,她打开自己的行李包,将毯子铺在竹地板上面,好像打算在这里安顿下来了——她居然在那个巨大的行李包里头放了一床毛毯!她铺好毯子之后,就用一个指头朝自己鼻尖勾了勾,召我到她面前去。

“我要睡觉,我昨天夜里累坏了。你就在这里值班吧,发现情况就叫醒我。”

她说完就倒下去闭上了眼。我虽然心里老大不乐意,也只好在这个空空的大堂里走来走去的。闲得无聊,我就去辨认竹墙上刻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字。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那一根根竹子上刻下的不是字,而是一只只眼睛。我很快就感到自己被各式各样的眼睛包围了。是谁这么执着,非要刻这么多眼睛,就好像同谁较劲似的呢?看起来,那人满腔仇恨,因为他刻出的每一只眼睛都是深深地陷下去的,瞳仁上涂着绿色,迫使人一旦看见就摆脱不了。接着我又听见了很多杂乱的声音,看来这竹楼里头并不是空的,而是有很多人,只是我看不到他们而已。那些声音似乎是都在讨论一个很急迫的问题,有人在反复地说“血案”这两个字,声调越来越高,忽然,有一只大眼睛里面的绿色瞳仁闪出了磷光,我害怕得倒退了几步,但它紧盯我不放。

“你没有勇气生活吗,忆莲?”杨处长在那边大声说。

我回过头一看,看见她是在说梦话,她的一只手挥动着,好像在赶开蚊蝇。

再回过头来,那只眼睛不见了。周围的窃窃私语似乎在催促我去干一件什么事,但每个声音都是欲言又止,它们称我为“盲妹”。不知怎么,我觉得这些声音都是我的邻居和同事发出来的,但具体是哪个人却又弄不清了,只是感到特别熟悉。

鹦鹉在笼子里烦躁地扑打着翅膀,杨处长已经坐起来了。她盯着那只鸟,一点也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这竹楼里头很不安静啊。”我说,“杨处长,您是第一次来吧?”

“当然是第一次。这墙上的每一根竹子都让我想起我的家乡,真是触景生情啊。我出来以后就再没有回过家乡。我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出来的,那年我十三岁。当时到处都是隆隆的炮声,我回头一望,我的渔村已经消失在灰雾当中了。其实我们那里并没有竹子,可是不知为什么,我一听那老板说起‘竹楼’这个词马上就想起家乡来。思乡是一种病,你说是吗?”

“我不知道,我从小就生长在城里,只是短时间离开过,没有这种体验。”

“怎么会没有这种体验的呢?”她责难地瞪了我一眼,“阿莲就有这种体验。”

“阿莲同我一样也是在城里长大的呀。”

“她夜夜梦见一个礁石岛,从三岁开始一直到现在都这样。你怎敢断定她没离开过城里!”

说话间她已经换上了宽大的睡衣,穿上了拖鞋,就这样在大堂里走来走去的。我想,莫非她准备去洗温泉了吗?温泉在哪里呢?她又到大门那里向街上张望,也不怕人家看见她这一身打扮,一副倚老卖老的派头。她到底等谁呢?

往年我到银城来,这条街上到处都是灯红酒绿,家家旅馆几乎都客满,时常要跑好几家才可以找到一个住宿的地方。虽然旅游事业兴旺,却不知怎么回事,这里的人都很穷,到处是贫民窟,除了我们所在的这条主街之外,其他地方没有一栋像样的建筑,甚至连楼房都少见,全是那种土砖砌的矮屋,屋门口坐着眼圈黑黑的老人。我听办事员告诉我说,其实这些土屋的主人都很有钱,之所以生活如此清贫是因为他们憎恨享受,他们追求的是另外一种享受。“是吸毒吗?”我问办事员。当时他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又追问了好久,他才说了三个字:“白日梦”。他说,就是那种梦把银城的人害苦了,害得他们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清,时常连亲人也不相认了,一味地坐在黑屋里苦思苦想。“想些什么呢?”我问。办事员说,他们想的不是一件具体的生活上的事,而是如何将生活上的事从脑子里排空。有时候他们躺在家中执着地望着天花板,试图让自己的视线洞穿天花板到达阴沉的天空;有时他们又会跪在鸡笼旁倾听母鸡的咕咕低语,决心从那咕咕声中分辨出某种古老的信息。总的来说,银城人是禁欲的、生活清苦的,可他们却任凭外地人到此地来过放荡的、挥霍的生活。我想回忆起我在银城走街串巷的日日夜夜,可是我仅仅记得起一些模糊的片断,一些面目不明的人影。我是去搞社会调查的,我本应同他们直接接触,当我这样做的时候,却有看不见的屏障隔在我同他们之间,我在笔记本上记下那么多虚幻的数字,而这些影子发声时,往往伴随阴森的、地窖里的回响。不,关于银城,我死也得不到一个踏实的印象,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将这里作为旅行的第一站的原因吧,我想利用另一位见多识广的女性的大脑来做出明晰的判断。然而这一切好像正在落空。

“啊,啊!”杨处长口里发出吃惊的声音,朝街对面的小巷挥着手。

我连忙凑过去看。除了那个小五金铺子,我什么都没看到。

天黑时我们才走出竹楼,去街上的饭馆。这条繁华不再的长街令我感叹不已,这里就连街灯也变得稀稀拉拉,零星的行人大部分时间走在暗影之中。我心里不断地涌出怀疑:这到底是不是那个银城?当然是,这些旅馆、餐厅,还有这些商店,这座形态独一无二的梯形的监狱,难道还会有错吗?

“我们要大吃一顿。入乡随俗并不是天经地义的。”

杨处长说话的语气有点怪,冷冷的,像说别人的事一样。我想去我常去的那家叫“银城地下餐厅”的饭馆,但杨处长不准我去。

“你没闻到从那下面冒上来的死尸的气味吗?傻瓜,那里是个黑帮窝。”

“可是我常去那里吃饭的。”

“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才没出事。他们对不知情的人采取长期观望的策略。”

她拉着我跑过马路,又跑了一气才停下来,说是要躲过那些人。当我们再回头看时,看见“银城地下餐厅”里头的灯全黑了,有人从里头冲出来大喊“救命”。

“您是如何知道那里是黑帮窝的呢?”我心有余悸地问。

“闻出来的嘛。我刚才不是说了有死尸味吗?你不要问了,我们快回竹楼。”

她闷着头往前冲,我只好也加快脚步。我们又经过了好几个餐馆,可是杨处长连望都不望,像逃难似的。

回到竹楼,摸进黑洞洞的大堂,她才松了一口气。她在她的旅行包里摸索了好一会,摸出一个纸包递给我,说里头是吃的。原来是半个冷馒头,已经干了,说不定是她在火车上买了,没吃完剩下的。折腾了这一番,我实在饿极了,就三口两口将半个馒头吃了下去。这时我听到她在窃笑。

“难道其他餐馆里也有黑帮?”我不以为然地说。

“当然。不相信你可以去试试,我在这里等你。”

她在角落里铺好毯子睡下了。我感到饿得慌,就试探着向外走去。

我走进离得最近的一家快餐店,打算进去吃一碗凉面。

“我们不卖凉面。”女孩说。

“那就炒饭吧。”

“我们不卖炒饭。”

“你们卖什么呢?”

“我们什么都不卖。”她举着小圆镜开始化妆了。

“这里难道不是快餐店吗?”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她朝我翻了翻白眼。

我看见两个穿黑衣的壮汉在里面门洞那里探了探头,不由得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连忙转身就走。我在心里感叹:“真是今非昔比啊。”

大概是由于受了惊吓,我肚子也不饿了,对于吃饭的事也心灰意懒了。我决定回竹楼去休息,到了明天再说。这次旅游就这样变成了阴郁的、身不由己的活动,我干吗要同杨处长一起来呢?实际上,我早就厌倦了旅行,是什么原因使得我同意这个老女人的提议的呢?是对自己的生活不满,盼望发生转机吗?这个杨处长,还有我的表妹,她们的生活对我来说是不可理喻的,也许,我暗暗地向往那种生活而自己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呢?我在阴影里低头快走,有人喊我的名字。声音是从那栋梯形监狱前面的办公室里传出来的——原来我于慌乱中走过了竹楼,快到街尾了。我不想停留,可是我身不由己地站住了,好像腿出了毛病似的。木屋前站着一个干瘦的老头,他在向我招手。

“你想见你的表妹阿莲吗?”

他脸上浮起淫邪的笑容,他是一个独眼龙。

“阿莲?”

“是啊,她自动投案了。五年前的那桩案件——她连你都瞒着——使她的良心没有一天不受折磨。我是负责她的案子的警察,说实话,我倒希望她永不归案!”

“她在哪里?”

“你在屋里坐一下,我这就叫她出来。”

木屋很矮,但里头收拾得很干净,墙上还贴了好看的壁纸。壁纸的花纹十分独特,但我不敢多看,怕从里头看出些别的名堂来。现在我得处处小心了。十分钟过去了,老头还没回来。桌子上的玻璃板下面有老头和家人的照片,每一张照片上老头都穿着警服,很威严。他的妻子也是警察,两个儿子瘦骨伶仃的,好像长期受到虐待似的,眼神惊恐。我忽然发现有张照片上头有阿莲,阿莲同这一家人坐在一起,在外人看来,她就像这一家人的女佣,她低着头,双手放在膝头上面。我从未见过阿莲这种样子。这张照片的背景是监狱,远远的还有一只大狼狗立在监狱门口。我看照片之际,听见房门“咔嚓”一响被人从外面锁上了。那老头在外面说话了:

“我怕你乱跑,干脆把你锁在我的办公室。桌上有部电话机,你拨‘3’就可以同阿莲通话。她会同你谈她的案情。”

他说话间将窗户上的铁栅敲得当当作响,也许是在暗示我什么事。后来他就走了,说要值班去了。不知从哪里跑出一大群狼狗,叫个不停,还撞击我所在的房间的房门,有三只还趴在窗户的铁栅上头,朝我张开血盆大口。然而只过了几秒钟,它们又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我抚着“怦怦”乱跳的心窝,战战兢兢地拿起电话机。我还没有拨号,话筒里面就发出一声尖叫,那不是阿莲的声音,是一个陌生女人。

“阿莲吗?”我问。

“我刚才踩到一条蜈蚣,”她说,她的嗓音很粗。“这地方啊,无奇不有!我说忆莲,你可得小心一点。你爹要我关照你呢。”

“你真是阿莲?”

“还能是别人吗?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来过银城啊?我每年都来!”

“可是……那警察说你是犯了案子给关在这里。”

“意老头吗?意老头总是对每个人说出真相。我是犯了案子给关在这里的,那又怎么样,我愿意被关在这里,关一辈子都不嫌长,就是两辈子……”

有人抢掉了她的话筒,听见一声咒骂,然后就一片沉寂了。又过了两分钟,话筒里重新响起声音,是个男声。

“你滚开,滚得远远的,这里没你的事!”他吼道。

“但是我被锁在房里了啊。”

“有这事吗?”他的情绪一下子缓和了,“你说你给锁起来了?怪事,为什么呢?为什么意老头要这样干?留在这里的全是有贡献的人,你有什么贡献呢?怪事。”

“请问对什么有贡献呢?”

“当然是对监狱有贡献,你懂得什么呢,什么也不懂!”

他挂了电话。我再拨“3”打过去时,里面就没有声音了。那些狼狗似乎在梯形的楼房里头叫,楼里发出巨大的共鸣声。我坐在那里,有种到了外星球的感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病得那么厉害,动不动就晕倒的阿莲,居然可以到处旅行,还居然可以坐牢,难道她一直在装病吗?爹爹总是说她一心想要往“那边”去,我以前将“那边”理解成阴间,认为她真是不想活了,现在看来这是不正确的。“那边”也许就是银城这种地方。我以前也到银城来,可是我对银城的理解全是表面的。我看见了贫民窟,看见了无尽头的、蛇形的小巷,看见了那些黑眼圈的老人,可实际上我跟什么都没看见差不多。难怪牢房里的那人说我没有贡献,我的确不懂银城,也不懂阿莲和杨处长。百无聊赖之中,我又拿起话筒,拨“3”,这回又响起那个粗嗓音的女声。

“忆莲,你是自由人,你回去后告诉你爹,就说阿莲谢谢他的鼓励。”

“你到底犯了什么案子?”

“啊,那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由于你爹爹多年的鼓励,我才到了此地,现在我安顿下来了。回头一想,这条路真漫长啊。你听,我那地下室的家里又下雨了。”

当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那声音就变得十分细弱,好像她要坠入到另外一个世界里面去了似的,而那个地方,绝对同我无关。此刻那种地方对我来说充满了诱惑,难怪阿莲愿意待“两辈子”啊。

我就这样在独眼老头的办公室里头开始了我的真正的旅行,前面那一段只不过是一段序曲罢了。直到这时我才慢慢地知道从前我对一些事的误解有多么深。

那天夜里,我伏在那张办公桌上睡着了。蒙眬中有人扯我的衣角,说我压着了他的脖子。我问他他是谁,他说是警察的大儿子,还说我刚才已经见过他了。于是我疑惑地想,人怎么能住在照片里头呢?我想挪一个地方,但我怎么也挪不开,我的瞌睡太大了。后来那人将我掀翻了,我跌倒在地。我看见房门已经开了,密密的一大群蚊虫在绕着灯光旋转。虽然心里害怕,我还是试着站到了门外。

意老头过来了,他的样子一下子变得很衰老,连走路都是颤巍巍的。

“我带你去牢房里。不过啊,今天夜里你是见不到你表妹了。”

隐隐约约的仍然可以听到狼狗叫,可是当我们绕到办公室后面时,我却并没有看见那栋梯形的楼房。它到哪里去了呢?

“狼狗是在牢房里叫吗?”我问意老头。

“是啊。当初我是反对建这样的地牢的,完全是形式主义。我们几十个人全反对,但头头一意孤行。这种牢房,徒有其表。”

“您是说牢房关不住犯人吗?”

“正是!你倒真聪明。那下面是无底洞啊。所有的囚犯到头来几乎都失踪了。当然,除了你的表妹那种人……”

我们一边说话一边走,我只感到眼前越来越黑,抬头一看,已经看不见天了。我问意老头牢房怎么还没到,他说已经到了,还说阿莲就在附近捶石头。“这个监狱,是一个地下采石场。”他说完这句话就不见了,我所在的地方有一点微光,隐隐约约能看见某个人形的影子在窜动。不知是因为热还是因为恐惧,我浑身汗津津的。

“阿莲!”我喊道。

“喊什么呀,我就在你身边。”她埋怨道。

啊,真是阿莲!我摸到了她细瘦的胳膊。她说她动不了,因为脚上有脚镣。不过她乐意在这里做捶石头的活儿。

“我们今天的工作是为实现明天的理想铺路。”她骄傲地说。

“什么样的理想呢?”

“你还是不知道吗,忆莲表姐?就是快乐啊,理想就是快乐啊。我每砸下去一锤,脑子里就憧憬着快乐!来,我教你捶石头。”

她拖我蹲下去,将榔头交到我手中。我虽然什么都看不见,还是莫名其妙地冲动起来,乱砸一气,不知怎么就砸了自己的脚,痛得晕了过去。

我恢复知觉时,阿莲也不见了。周围响起了嘈杂的敲击石头的声音,还可以看到击打出的火星。我站起来时,受伤的脚并不怎么痛,甚至还可以走路。我想,戴着脚镣的阿莲,还能走到哪里去呢,一定就在这附近。看见那些窜动的人影,我不知怎么就哀哀地诉说起来了:

“阿莲阿莲,你不要躲着我啊。你在家里生病的时候,不是只有我去看你吗?”

一个男人将我推到一边,也许我挡了他的道。

“呸,你干吗胡说八道啊,阿莲才不会同你玩捉迷藏呢,她忙得像转个不停的风磨,哪有心思……”

“六叔!你是六叔啊!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把拖住他的手臂,他停下来了。他推着手推车在运石头。

“你还记得我,这倒好。你看,我们家族有三个人都在这里,你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

“那就坐在这里好好思考,总会想出来的。啊,我得走了。”

却原来监狱是一个地下采石场。这些石头都运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这个六叔,是爹爹的小弟,先前是一个小偷。他人倒挺和蔼的,就是不务正业。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却专拣熟人的东西偷,一条街上的人家都被他偷遍了。后来他在公共汽车上偷,被人扭送到警察局,自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只听到爹爹说过一次,说他“改造得很好”。现在看他匆匆忙忙的样子,真是改造得很好啊。他刚才问我要干什么,真的,我到底想干什么呢?我想出去吗?想回到竹楼杨处长那里吗?不,我并不想,此刻我最想的是找到阿莲,向她说说我心里头的疑惑。我还想再次尝试捶石头,看看快乐会不会来到我心中。这一次我一定要小心翼翼,决不让榔头落到我脚上。可是我找不到榔头了,我将周围地下摸遍了还是找不到。可能被阿莲带走了。周围有很多人在忙碌,他们的目的明确,干活有热情,我能感觉得到这个。

我在地上爬着找榔头时摸到了一个人的脚,那只穿了塑料凉鞋的脚猛地踩在我的手背上,我发出一声尖叫。

“在没有弄清这里头的深浅之前,你不要乱来。你知道我们在这里有多久了吗?”

这是一个男子,声音很严厉。

“我不知道。”

“你曾爷爷还在时,我们就在这里了。我们只是偶尔到上面去,混在人群里头玩一玩又回来了。我们都有自己的正事。”

我觉得这个人话中有话。如果这里这些窜动的影子是些鬼(我是不信鬼的),那表妹阿莲就是一心要待在鬼世界里寻快乐了。梯形的建筑也是鬼屋吗?他们(包括意老头)并不快活啊,他们忙忙碌碌,又累又紧张,阿莲竟想到这种地方来寻快活,她说的快活是怎么回事呢?

“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他又说。

“什么样的准备?”

“就是准备掉下去。”

“掉到哪里去?”

“哪里都不是的地方。像一块猪油一样在烈火中化掉。”

“我可不想化掉。”

“那么,你往那些黑暗处钻一钻看吧,说不定会找到一个缝隙。这里有个外号叫‘石牢’,不论你走到哪里都出不去,但是据说是有缝隙的。阿莲!阿莲!”

他突然生气地叫起阿莲来,那语气就好像阿莲犯了什么错误。阿莲在远处答应他,她的声音痛苦不堪,又很畏怯。很显然她是归他管的。

我的眼前升起一团黑影,这团黑影不断向上生长,很快就变成了一座小山的形状。我身边的男人沉默了。由于惦记着阿莲,我就朝她刚才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这一来,我离那座山越来越近了。那是什么样的山呢?到处都是三三两两的人在抬石头,我有时撞着了他们,他们反而向我说:“对不起。”他们都知道我的名字,做出同我很熟的样子,说:“你找阿莲啊,她在山脚下那棵漆树旁哭泣呢。”每个人都说这同样的话。我走了好久,我觉得我已经到了山面前了,但我脚下还是平地——既没有缝隙,也不是上坡。我已经走到漆树旁了——不知道是不是那一棵。坐在地上的人却是六叔。六叔问我想好了要干什么没有,我就说我想找到阿莲。六叔听我这样说就痛心疾首地叹气了。接着他又斥责我,说我小的时候对他没有同情心,有次拿走了他的草帽,害得他光着头遭太阳暴晒。他说话的时候,有一些记忆在我脑海深处浮上来了。我的确早就听说了银城这个地方,是从六叔口中听说的,而且还不止一次。看来六叔是进了银城的监狱,这事发生在我五岁那年。难怪好多次我出差来银城,心里总有种异样的感觉,觉得自己有件什么事应该在城里办,却又想不起是什么事。

“忆莲,你看见山了吧?”他问我。

“起先我看见了,现在又看不见了。”

“我嘛,我明天就要死了,所以我就看见山了——黑压压的要倒下来。”

“您怎么知道你明天要死的呢?”

“这是规定好了的嘛。刚来这里时我害怕过,每天掐着指头算时间,现在也还是怕,不过已经习惯了。你看,它又往上长了一点。忆莲啊,你爹说我改造好了吗?我最重视的就是他的意见了。是因为他我才来银城的。”

爹爹的心里是装着银城的。但是我从前出差来这里的时候,他不动声色。看来,我是在按他的希望发展着自己呢。

“六叔,你说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你?这很难说,很难说。你不要伸手摸这漆树,一摸你就回不去了。像我这样的老麻雀就没问题,你这样的嫩麻雀,骨头都要化掉。”

他将身子紧贴那棵漆树,双手抱紧树干。朦胧中我看见树冠抖个不停,这给我这样一种印象,好像这棵树要被他缠死了一样。

“我身上有很多毒。”他自豪地说。

这时我听到阿莲在什么地方哭了一声,声音好像来自高处。

“阿莲?”我说。

“她上去了,她从小喜欢登高。”六叔说话时大概在微笑,“你们姊妹里头,她最有心计。”

六叔放开了那棵树,但树叶还在抖个不停。我脑子里浮想联翩,阿莲少女时代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反复出现在我眼前。那时她总爱说:“我没睡醒啊。”她现在如愿了,为什么还要哭泣呢?是乐极生悲?回顾从前的生活,我看出来阿莲是多么有力量的女孩子啊。

我离开六叔,朝我预想中的目标走去。沿途尽是抬石头的汉子,我跳来跳去,疲于闪避。

终于来到一处清静点的处所,伸手一摸,面前却是一堵石墙或削平了的岩石。横着摸过去,光滑滑的,没有缝隙。又听到阿莲的哭泣,莫非她坐在高高的墙头上?我抬头看看晦暗的、见不到天空的上面,想象她骑墙的模样。当又一阵哭泣传来时,墙就抖动起来,仿佛要朝我身上倾倒下来一样。一瞬间,我的心脏都几乎停止了跳动。我拼尽全力跳开,向后跑,大约跑了两三分钟便听到身后隆隆的倒塌声,还有灰雾的气味,现在我该往哪里走呢?

“阿莲!阿莲!”我喊道。

我的背上被人捅了一下,是她。

“你刚才在哪里啊?”

“我?哪里都不在。昨天竹楼里打起来了,杨姐趁乱跑到了牢里。”

“杨处长?你同她商量好了来银城的吗?”

“不是商量好了,是我要躲开她,她偏不让我躲开。我是在她的监护下长大的。还在我参加工作以前,有一回我家老阿姨带我去见一位校长,希望让我得到她的关照,那位校长就是杨姐。那时我身体虚弱,满脑子厌世的念头,是她为我鼓起了生活的信心。可是从那天起,我就置于她的监护之下了,那种情况有时是十分难堪的。这一次,我同你们坐一辆火车来的,一下车我就溜掉了,我躲进了监狱。当然,我知道杨姐迟早会找到我,那些歹徒会告诉她我在哪里。当你们两个人都在竹楼里时,歹徒们就不会去袭击。所以我一见到你啊,我就知道杨姐快要找到我了。你以为我沮丧不已?不,不,她是我命里的克星,又是我生活上的导师。在机关里的时候,有多少个夜晚我们手牵着手在空空的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走!你还记得从地板下冒出来的玫瑰吧?和她在一起就会有那一类的异象出现,你周围的环境老是给你一种惊喜……”

她说这一番话时走过来走过去,脚镣在地上拖出清脆的声音,那些抬石头的人们见了她就让路。我看不见她的脸,不知为什么,她的脸在我的相像中泛出健康的红晕。

“你是如何知道她来这里了的呢?”

“是一个歹徒告诉我的。你瞧,歹徒既帮她又帮我。现在你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住在竹楼里了吧?五金店的老板也是这个地牢里的看守呢,杨姐就是从他口里得到信息的。”

“我是离不开这个地牢了。”她住地下一坐,又说:“在这个地方回想起我们机关里的办公室,还有我那个地下室的家,就会感叹:那些时光多么幸福啊。忆莲,我告诉你一件事,刚才我的爹爹和妈妈到这里探望我来了。我们这么多年都是死对头,可是情形一下子就改变了。我骑在那堵墙上的时候,他俩就用他们的头去撞墙。我真怕爹妈出事。可是他们说,只要我活得痛快,他们就是死了也心甘。你看,事情变成这样了。先前我离开家,是想让老人活得痛快,在外人看起来,却像是我抛弃了家庭。”

她弯下腰去呻吟起来,大概是脚镣磨破了脚脖子。

我想起一件事,就问她:

“我听见墙坍塌了,怎么回事呢?”

“这些石墙很脆弱,到处都在坍塌,其实地牢算什么呢?你一抬脚就可以出去的。”

我想,我在这里又算什么呢?在我幼年时代,有一回我跟随妈妈去山上的庙里买白菜秧子,那座寺庙有很多半月形的门,我们进了一重门又一重门。后来妈妈让我在一张门那里等,她就到菜圃里面去了。我等了好久好久她都没出来,后来天都黑了。我慢慢明白过来,我是不算什么的,妈妈自己先回去了。回到家里,果然看见她,她笑眯眯地说:“我把菜秧全栽下去了。我忘了去接你回来,你真机灵,在那种地方都不迷路。”多年之后我又去了寺庙,却找不到那些半月形的门洞了,只有一张式样难看的大木门敞开着,很多人从那张门进去烧香。

抬石头的人撞着我了,那人身上浓烈的汗味熏得我头晕。我想起了阿莲的父母,那两个驼背的小个子老人,他们在这种地方是怎么看见路的呢?或许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是盲目的?我看见了那个女人的身影,我喊道:“杨处长!”我一喊,她倒走远了。阿莲让我不要喊,她要求我回家。她说如果我回了家,她就会感到自己还在同家人联系,这使她心安。又说她可不愿做一个无根的人,即使从此坠入深渊或不知去向,她也愿意想着自己是某个普通家庭的女儿这一事实。她边说边将脚镣弄出刺耳的响声,这时我又看见杨处长的身影,那身影缓缓地朝我们移近,又缓缓地远去了。她仅仅只是在这里监护阿莲吗?她的身影看上去是多么寂寞啊。

“她要我去死。”阿莲突然说。

我想起那张青黄的、略为浮肿的脸,那鸟窝一样的短发,我为阿莲不寒而栗。

“躲开她!”我说。

“可是已经晚了。你能躲到哪里去呢?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告诉她我的行踪。就连我自己,也希望她早点发现我呢。如果不是因为有她,地板破洞里怎么会长出玫瑰花来呢?有时我坐在办公室里,会忽然觉得杨姐已经同我相识了一千年!”

她孩子气地提高了嗓子,猛地站起来,又“哎哟”地弯下腰去,大概是脚镣硌痛了伤处。

我的表妹,她心里有种东西像火山一样喷发。

我该离开她了,她在爹爹说过的“那边”,我在“这边”。将来有一天,我也会去她所在的地方,但现在还不行。有个妇女挑着一担石头迎面而来,我闪到一边,然后跟在她后面。走了一会儿,我就看见了岩石墙,她却并不后退,轻轻松松地就过去了。我也跟着她过去了。

外面天已大亮,意老头的儿子正在喂狼狗,是那位小儿子。大儿子站在屋檐下,两眼茫茫,一副落魄模样。

“这两个小子都不安于监狱工作。”意老头对我说,“忆莲,你劝劝他们。”

我觉得老头很滑稽,他居然叫我劝劝他们,我,一个局外人,连监狱在哪里,是怎么回事都没搞清,我怎么劝他们。我就问那小儿子:

“监狱里一共有多少条狼狗啊?”

“狼狗不是监狱里的,狼狗是我养在外面的,你不要听我老爹胡说。”小儿子咬着牙恶狠狠地说,“我,决不在那里头干一辈子!”

小儿子说这话时,大儿子吃了一惊,眼睛瞪得圆圆的,问他:

“你,刚才讲什么?”

他这一问,小儿子一下子便失去了锐气,自暴自弃地咕噜了一句:

“我就当自己已经死了算了。”

这时大儿子已经彻底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了,他凄凉地朝我微笑,告诉我他的名字叫“荠菜”,他和弟弟都是监狱的看守。他说了几句话之后,又坠入恍惚之中。

“我们并不是银城本地的人。”他继续说,“我们小的时候家里住在乡下,那地方的主粮是红薯,我们一年到头吃红薯。后来来了一个烧窑的,爹爹就带着一家人跟他到这里来了。那时候啊,这里连条街都没有,只有一些破破烂烂的房子。我们一家人就跟着那人烧砖。后来这座监狱在一夜之间突然冒了出来,一些穿制服的人来家里,把爹妈叫去当了警察。我和弟弟都不知道当警察是怎么回事,只是糊里糊涂地跟着父母住到这里来了。银城发展起来后,我们想上学,可是爹爹不让,他叫我们养狼狗。我们逃跑了几次,都被他抓回来了。慢慢地,我就不想跑了,因为监狱里的犯人吸引了我……啊,我无法对你一一讲出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总之,我成了看守。我是一名特殊的看守,你绝对想不出我的工作有多么特殊。可是爹爹,他一点都不理解我,他认为我不安心工作,我怎么会不安心工作呢?我弟弟倒真是不安心,你看看他那双对外面充满欲望的眼睛就知道了。至于我,我早就不看外面了。”

“在监狱里,”我说,“一开始是谁吸引了你呢?一个姑娘吗?”

他吃惊地看着我,我还以为他没听懂呢,可是他说:

“不,不是姑娘,是一位老妇人。我看见她用背篓背石头,走在小路上摔倒了,心里很可怜她,就让她休息一下,我没想到我的好心会让她那么愤怒……”

“她怎么了啊?”

“她?她死了,撞在石头上,血流得到处都是。你说,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当时我就晕过去了,等我醒过来,她已被人抬走,血迹也已掩埋。我看着那些犯人,看着他们那么卖力地工作,再看看那座永世也挖不完的石头山(你越挖,它越往上长),我忽然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所有的事,一切。”

太阳出来了,照在“荠菜”的脸上,他的眼睛朝着阳光,那种眼神,那淡灰色的瞳仁,给人的感觉是一个盲人。院子里来了很多狗,都在围着花坛跑动,小儿子也在跑,他跑着跑着,忽然跑到外面街上去了。意老头气急败坏地窜过来,站在大门口咒骂小儿子,叫他回来。

“荠菜”的目光落到他爹爹身上,笑了笑对我说:

“爹爹总爱生气,其实弟弟跑一跑又会回来的。我们年轻人总是这样的,不相信老一辈的经验。我们不知天高地厚。”

我回想起夜里,我伏在办公室桌上睡着了,“荠菜”说我压着了他的事,就问他那是怎么回事。他说这事有可能发生,不过他并不能确定,因为他不具备他爹爹的那种意志力来确定同自己有关的事。“我晕乎乎的。”他说,他的口气有点诉苦的味道。

意老头手背在背后沮丧地回到办公室,他的脸变得铁青。

“弟弟伤透了他的心。”“荠菜”悄悄地说。

当我从梯形监狱出来,走在街上时,瞌睡向我袭来。这时我才记起我一夜都没睡觉。火车在远方鸣笛,提醒我踏上归途。我又一次走进竹楼,看见我的行李完好地放在那里,而杨处长的行李则不见了。当我靠着行李往地上坐去时,眼前一黑,同时就感到从墙壁里头伸出一只手将我拖了过去。周围到处是炸石头的声音,还夹杂了女人的哭叫。一开始我像盲人一样什么都看不见,过了好一会眼前才出现那些跑来跑去的人影。有人拍了拍我的背,是杨处长的声音,但我看不见她。杨处长说:“前面就是我和阿莲的办公室。

“我记得我是在银城啊。”我说。

“我和你一道坐车回来了,你不记得了吗?还有渔村的小姑娘和我们同在一节车厢,夜间车厢里还发生了抢劫,你都忘了?”

她说话时,我还是看不见她。我心里烦躁,就问她:

“办公室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办公室?”

“办公室还在原地方,玫瑰花已经开满了一屋子,所有进屋的人都得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带刺的花枝。有一名男子被刺了一下,鲜血汩汩地从他裤管里流到地上,他惊慌失措地喊‘救命’……”

“阿莲呢?阿莲在办公室吗?”

黑暗中,有人又推了我一下,我抬头一望,看见自己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父母家的公馆里,我来到爹爹身旁。他正坐在狭小的天井里抽烟。

“爹爹。”

“唔。”

“妈妈起床了吗?”

“起来了。我们都知道你今天要回来。”

我走到妈妈房里,喊了一声“妈”。她没有回答。屋里到处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像有小动物在床底下活动。

“你听到了吗?”她说。

“什么?”

“你爹爹。”

“爹爹怎么啦?”

“忆莲你到床底下去看一看,你爹爹在那儿呢。”

“爹爹明明在天井里抽烟,你怎么说在那下面?”

“真是在那里,你看一看便知道了。你趴下去,对了,钻进去。”

有两只眼睛在床底下的黑暗里发光。再一看,不止两只,有八只,不,十二只。这是什么动物呢?那些眼睛比猫眼小,当我努力要看清它们时,我的眼睛就花了。

我委屈地站起身,不明白妈妈的意思。

妈妈看着窗玻璃上的一滴雨,说:

“有多少年了啊,日日夜夜,日日夜夜……阿莲这孩子,你爹,还有我,你,我们都被缠在一张大网里头。阿莲不怕死……”

有人轻轻地走进房里,我回头一看,是爹爹。爹爹手中的香烟有种奇异的烟味,那气味令人窒息。床底下一阵强烈的骚动,那些小东西似乎都在向外跑,可又看不到它们。

“爹爹。”

“你辛苦了,忆莲。你回家来,爹爹很高兴,你妈也高兴。”

“爹爹。”

“活在世上真好。你看,阳光照在墙上。看见这片太阳,就忘记了这里是老公馆。”

他的眼神里透出热切,而妈妈,眼睛像猫眼一样发亮。

“爹爹,床底下的那些……怎么回事?”

爹爹一愣,然后他们两人都笑了起来。

“那是玫瑰花啊!”两人齐声说道。

我一下子闻出来了,爹爹手里的香烟是用玫瑰卷成的呢。

2005年7月7日于北京金榜园

原载于《十月》2005年第6期


暗夜 - 残雪暗夜